一

得知空军一级战斗英雄、空军原司令员王海上将当选“感动中国2020年度十大人物”的消息后，我拿出多年前与他的合影，端详他那炯炯有神且熟悉的眼睛，感觉就像窗外深邃银河中最闪亮的星。

1994年年底的一天，我和王海司令员约好了采访，却因故迟到近一刻钟。落座后，王海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刘亚楼司令员召见某航空兵师长，这位师长迟到了几分钟，在门口报告了三声，正在看地图的刘司令员才缓缓转过身来，抬腕看手表，一脸威严：“同志，一场战役打完了！”

“谁不知道空战必须分秒必争，两分钟可以决定胜负呢！谁又不知道刘司令员雷厉风行的作风呢，但这位师长竟然在司令员召见时迟到，能不挨骂？”王海边说边看我，我点头称是。

“你听说过这位师长是谁吗？”

见我大摇其头，王海笑道：“正是鄙人。”

王海的笑声极富感染力和穿透力，这一笑，蓦地让我产生“望之俨然，即之也温”之感，他坚毅的眼神也随即温和起来。我身上冒汗，嗫嚅了半天，自嘲这次迟到也有价值，唤起了王海将军的过往记忆。

王海是解放军第一批飞行员。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前一个星期，他被分配到人民空军第一支航空兵部队——第四混成旅（后改空四师）担任飞行中队中队长，进行米格-15喷气式歼击机的改装训练。年底，作为飞行骨干，他被调往空三师，担任九团一大队大队长。那些日子里，王海脑子里装的全是敌机、空战、攻击，好像着了魔一般！

1951年10月12日，率先迎敌的空四师，撤出一线机场，王海所在的空三师接替作战。他们铆着一股劲儿，要在未来的空战中打出个样子来。

二

王海驾驶心爱的战鹰，率领一大队飞越鸭绿江后，连着几次战斗起飞，别说战果，就连敌机的影子都没见到。眼见兄弟部队几天内已击落击伤3架敌机，大家在巨大的压力下心中都窝着一把火。团里开完讲评会，王海在本大队再开，让队员们把每次战斗起飞的情况都摆上桌面，一同琢磨分析，解决问题。

为了提高目视搜索的能力，他亲自带着队员们在地面观察空中的飞机，观察飞鸟，也跟踪辨别夜空中时明时暗的星星，以锻炼各自的眼力，研究出一套搜索敌机的要领。

11月9日，王海奉命率队升空，南追100公里至镇南浦上空，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向敌机开炮。一大队由此首开九团击落敌机的纪录！

王海却并不满意，一个人站在偌大的机场上仰望星空，思绪联翩，深感此仗并没打好，主要是失于指挥，动作不灵活，顾此失彼。他切身体悟到几个必须：指挥上必须当机立断，动作上必须“快猛狠”。在战后民主讲评会上，他也坦陈了空中指挥、编队技术和射击动作上存在问题。

11月18日，王海和战友们终于打出了一场“5∶0”的酣畅、利索的漂亮仗！几分钟电闪雷鸣般的抵近格杀中，王海亲手击落两架敌机，僚机焦景文也击落两架，孙生禄击落一架，全大队无一伤亡。

胜仗后又少不了讲评。王海要求大家在实战中学会编队作战，每战力争做到有攻击有掩护，充分发挥集体的战斗威力而不能单枪匹马蛮干。此外，他也虚心听取兄弟大队的战况分析，学习人家的实战经验。

喷涂在他机身上的五角星渐渐多了起来，实心的代表击落，空心的代表击伤，都是对他战绩的表彰，他从心底焕发出再立新功的豪情壮志。

投身大机群作战，王海大队的仗也愈打愈好、愈打愈精，他本人的组织指挥也渐趋成熟，连连给不可一世的美国空军以重创。

胜利的背后也有巨大的牺牲，王海那双坚毅的眼眸，时常面对长空黯然神伤，为牺牲的战友涌起泪花。

1951年11月27日起，空军司令员刘亚楼亲自指挥作战，摸索总结实战经验。刘亚楼司令员还亲自参加战斗讲评会，听取王海报告作战情况。王海曾赠送给我一张他当年汇报时留下的照片。面对首长和战友，他在简易会议桌的一旁站如松，神情自信，打着手势汇报。

空三师结束为期86天的第一轮空战后，空军党委发来贺电。1952年2月1日，毛泽东主席在空三师86天战况的综合报告上写批语：“向空军第三师致祝贺。”

回顾往事，王海告诉笔者：“很多老一辈革命家都对我说，你们空军真幸运，毛主席先是给空四师题词，接着又给空三师题，这是多大的肯定和鼓舞啊！”

第一次实战锻炼刚结束，年轻的飞行员王海被提升为副团长。

三

1952年的“五一国际劳动节”，空三师再赴前线，参加第二轮作战。

美军正实施“绞杀战”，清川江上空敌我飞机常有上百架穿插、交火。混战中，常有飞机凌空爆炸，或拖着黑烟消失，常见降落伞在空中飘荡，战况惨烈空前。惊天动地的厮杀中，王海的战鹰始终如一道银色的闪电，让敌胆寒。只要他升空，有他同行，战友们就信心百倍。

面对空战中出现的低潮和牺牲，空军上下高度重视，加强了战术研究。王海在组织大队认真学习“一域多层四四制”空战战术原则时，也仔细研究敌军战术，并不忘与战友们共勉：“美军飞行时间虽比我们长，但也刚开始见识世界上第一次喷气式飞机作战，能有多少经验？飞行时间短虽是我们的弱点，但我们敢于斗争，敢于胜利，敢于和敌人拼命，在这点上我们占了上风，我们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政治觉悟高！”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王海带领一大队在艰苦卓绝的空战中，和兄弟部队组成了一堵让美机难以逾越的“米格墙”。

1952年11月，年仅26岁的王海升任九团团长。12月2日、3日，他率一大队的12架米格-15，毫无惧色地迎战美军最新式的F-86机群，两天空战共击落F-86飞机9架，击伤3架。胜利来之不易啊！在12月3日的激战中，王海僚机焦景文在座机中弹24发、座舱盖被打破、机翼负伤的严峻情况下，仍奋不顾身地掩护长机，炮弹耗尽时才摆脱敌人返航。但有的战友却永远也回不来了！有“空中突击手”之称的中队长孙生禄，率领僚机马连玉先后与10架美机格斗，几次奋不顾身地拦截尾追之敌，使我米格机群化险为夷。他在座机被击中后，毅然驾着熊熊燃烧的战鹰向敌机群猛撞过去，血洒长空。

时隔多年，讲到孙生禄的牺牲，王海还忍不住落泪。12月2日的空战中，孙生禄的座机被敌人打了十几个洞，机翼都变形了，但他仍舍不得扔下这架快到极限的战鹰，以精湛的技术得胜归来，迫降于兄弟部队机场。第二天中午，他坐了两个小时的吉普车归队，又主动提出参加下午的空战。

王海忘不了当时的劝说：“你太辛苦了，下午就给我好好休息吧。”更忘不了孙生禄的回答：“我又没病，飞行员这么少，多我一个就多一分力量，党培养我们这些人当飞行员不容易，是用金子把我们堆起来的，我们也要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不惜一切要为中华民族、为中国空军争一口气！”

孙生禄牺牲时年仅24岁，已取得击落击伤敌人7架飞机的辉煌战绩。

孙生禄烈士的父亲孙国臣写来的信，数十年后仍让王海读之哽咽。信上说：“我只有一个儿子，他牺牲了，自然是很悲痛的……我坚决要给儿子报仇……一定要在后方积极生产，支援你们。希望你们把我的痛恨变成你们的力量，狠狠地打击空中强盗，替我那牺牲的儿子报仇！”

血与火的考验，终于迎来了空三师“击落击伤敌机百架祝捷庆功大会”。那是1953年1月10日，中央军委发来嘉勉电。庆功会上高高飘扬的横幅上写着：“巩固胜利永远前进！百架是千架的开始，决不骄傲！”庆功会后十几天内，空三师又击落击伤敌机十余架，王海及其大队战友的战鹰上，又画上了新的五角星。

当年轻的中国空军如闪电般出现在朝鲜上空时，美军上上下下都曾无比狂妄地认为中国空军不堪一击。敌人不曾料到，此后的他们在面对从鸭绿江畔到清川江一线形成的“米格走廊”“米格墙”时，竟然望而生畏，难以逾越。

王海的功绩，还在于打造出了一支让敌闻风丧胆的“王海大队”，那是中国空军的王牌。抗美援朝战争期间，王海大队共击落击伤敌机29架，全大队人人都立下战功，架架飞机都描上了五角星，荣立集体一等功。全空军评出一级战斗英雄6名、二级战斗英雄12名，仅王海大队就出了王海和孙生禄两个一级战斗英雄（王海还荣立一等功一次、特等功一次）、两个二级战斗英雄（其中，王海的僚机焦景文还被誉为“英雄僚机”）。

1953年4月，王海被任命为空三师副师长。人们都说他坐了“直升飞机”，从副团长到团长、副师长，一年提升三级，当之无愧地成为志愿军空军最耀眼的一颗星。

四

我曾专程瞻仰过王海那架被永久陈列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里的战机。

抗美援朝战争期间，《人民日报》先后发表了《英雄的志愿军空军大队长王海》等宣传空军战斗英雄的文章。一时间，王海和赵宝桐、刘玉堤等人倚靠战鹰、仰望蓝天、英姿勃发的图片登上了全国各种报刊。王海大队的合影，以及王海站在他的功勋战机前的照片，成了当时中国空军的缩影和骄傲。

1955年3月下旬，空军首届英雄模范功臣代表大会在北京举行。王海又情不自禁地仰望苍穹，此时，广袤的天空里已不见火光，静谧中只有几声鸽哨响过。

1957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30周年之际，刘亚楼在苏联《红星报》发表《年轻的中国空军在成长》一文，着重提到了王海、刘玉堤等中国空军战斗英雄。

王海始终没忘，多少次出征，精心维护战鹰的机械师总要祝他们再打胜仗、平安回来；多少次九死一生的降落，机务人员早早就在跑道上迎接守望着他们；多少个寒冬和酷暑，飞行员休息了，机务人员却还在对飞机进行检查维修。是啊，“王海大队”虽然战绩辉煌，但也牺牲了孙生禄，刘德林、鄢俊武、田畲等英雄。胜利和成绩是战友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军博里的那架战机，不独属于王海，是“王海大队”全体官兵的荣耀。

五

2020年的八一建军节刚过，94岁的王海化作了天上的一颗星。这位已故志愿军空战英雄能如此“感动中国”，恰恰体现了新时代中国人对英雄的尊崇。

“感动中国”的颁奖辞如此评价王海：“在朝阳下俯冲，迎着西风开火；空中的尖刀，以一当十，疆土的坚盾，巡天卫国；山河已无恙，祖国的雄鹰已飞得更高；你刻在机身上的星星，是战士们的巡航坐标。”这个巨大的荣誉是对王海将军英雄壮举的褒扬，这份荣誉属于王海，属于“王海大队”，属于所有为国战斗的志愿军英雄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