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节疫情期间,我惦念最多的是粮食库存问题。直到有一天,新闻上说,目前全国粮油供应充足,我才放下心来。我对粮食的这种情愫是父亲传给我的,伴着我从儿童步入鬓发斑白的老年。如果想了解父辈的青纱帐和麦子地,不妨返回到冀中平原的记忆深处去找。粮食如父亲的血脉,贯穿了他的一生,也和我们须臾不可分离。
父亲给我讲粮食的故事,是在20世纪50年代。那是在山西太原市的家里,他在木床上,摊开报纸,随手指着报纸标题上的两个字,问我认不认识。“粮食!”刚刚上学的我得意地答道。
父亲给我讲了一段往事。1939年秋,父亲在河北蠡县担任第四区游击队一班班长。那阵子队伍主要在清苑县、蠡县、高阳县三县交界的地方袭击敌人,镇压汉奸。一天下午,游击队活动到蠡县北辛庄村。队员们正休息,通信员就进来通知:到王队长那里开会。父亲立即来到村西头一家老乡屋里,见到了区游击队队长王树藩和几个班长。王队长见大伙到齐,扬了扬手中的纸对大家说:“刚才县委通知,说咱们这一带的敌人有动静,让咱们转移到南边一段时间。”
父亲小声问王队长:“明天的伏击还打不打?”因为上午吃饭时,王队长在锅台边,跟他小声说了两句准备打伏击的事儿。
王队长对父亲说,也是对大家说,“内线”来了情报,蠡县城里的敌人要给据点送给养。我叫大家来开会,就是和大家商量要不要打?敌人的给养,是七八车粮食,有麦子、玉米棒子,还有一些服装。
听说有粮食,大家的热情立即被点燃。那时,游击队的粮食主要靠自筹,给村公所也派粮。可是,乡亲们确实苦啊!哪家不是吃糠咽菜。粮食就是命根子。
王队长说完,大家齐声附和:“夺下来!夺下来!”王队长最后下定决心,说:“对!这批粮食必须要夺下来。”说完,他就向各班布置任务。
热烈的气氛中,父亲和其他几个班长都没有问情报的来源,这也导致了伏击战的突然逆转。
拂晓,队伍出发了,父亲紧紧跟在王队长后面。队员们脚步沙沙,一路小跑。年轻的小伙子不像是走向流血牺牲的疆场,倒像是奔赴收割的麦场。他们本是淳朴的庄稼人,日本鬼子来了,他们放下锄头,拿起大刀和火铳……
在路边,大家透过草窠空隙,监视着公路上的动静。太阳升起一竿子高时,他们渐渐看到敌人的车队进入伏击区域。这时才发现押车的人数比估计的要多得多。除了汽车上的鬼子,还有不少鬼子、伪军分散坐在七八辆大马车上,大概有五六十人。撤退已经来不及了,一旦撤退,很有可能会被发现,遭到鬼子机枪的扫射。王队长有些紧张,他问父亲:“怎么办?”父亲咬咬牙:“只有打他一下子才能撤!”
王队长小声传下命令,先打汽车上的鬼子。敌人走近了,王队长举起驳壳枪,大喝一声:“打!”他手一扬“叭”的一声,汽车顶上的鬼子机枪手应声倒下。游击队员们也随即一齐开火,手榴弹接二连三甩了出去。敌人猝不及防,被打得晕头转向,当时就倒下一片。敌人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有的游击队员已趁势冲上了公路,想抢粮食。父亲一回头,突然看到后面田野里出现了鬼子骑兵,他朝王队长大喊:“后面有敌人!”王队长显然知道情况的严重性:游击队被敌人包围了。他大喝一声“撤”!
大家刚刚跑进交通沟,只听前面有人喊了声:“敌人!”随即,一阵弹雨迎面倾泻而来,在子弹的呼啸声中,有两个队员中弹倒下。激战中,王树藩队长不幸中弹牺牲。这时,父亲带着几个队员向北冲,不知什么时候,一颗子弹打到他脖子上,他只觉得身体一震,眼睛发黑,嗓子眼儿冒烟。片刻,清醒过来,再看半边衣裳已被血染红。事后才知道,这个贯通伤从颈部动脉擦边而过,几乎致命。不知什么时候,枪声稀疏了。浑身是血的父亲跳进附近村子的一段土墙,侥幸脱险。
父亲说,当年他们太渴望粮食了,所以才冒险打了一场抢夺粮食的伏击战,牺牲11人。那段往事父亲始终不能释怀,粮食是他的心病,直到临终前,父亲在病床上仍在关心国家粮食生产的情况。
时间像一群飞舞的蝴蝶,一只又一只四散飞去。今年春节,我回到冀中平原,衣食无忧的乡亲们还在说老一辈的事情。我站在村边湿漉漉的草地上远望,想象着秋天里一片一片的青纱帐变成金黄色,辽阔的冀中平原漾着一片雾霭,苍茫的历史就在其中时隐时现。抗战时期那些鲜活的故事,那些关于粮食的传说,依然在平原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