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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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战地年味


■剑 钧

过年了,望着窗外火红的灯笼,喜庆的窗花,我不由得想到了年味。年味也是有颜色、有情感、有时代气息的。如今,从物质生活上来讲,似乎天天都在过年。但我想说的是久远年代、老一辈那带有浓浓火药味的年味,它不只是我们的精神滋养,更是我们的宝贵财富,值得我们一代代去追忆。

我文学创作的恩师王磊先生,曾不止一次给我讲过沂蒙山的故事。1947年1月2日,山东和华中两个野战军主力在打完宿北战役后迅速移师,又打了一场鲁南战役。战役持续了整整19天,最后一仗在枣庄打响。他清楚地记得,打下枣庄那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九,再过两天就是大年初一,但他们丝毫没有快过年的感觉。因为从前线陆陆续续送来大量伤员,医院里忙得几乎日夜颠倒了。

他在《沂蒙山回忆:有我就有你》中写道:“悬崖峭壁盘石路,老虎洞里乱云飞,七处挂彩伤情重,口渴伤痛昏昏睡。醒来举手喊杀贼,不知身在沂水北……”

王磊所在的沂蒙山后方医院距枣庄约200公里,虽远离前线,但听前线下来的伤员讲,腊月二十九那天,我军向枣庄方向发起总攻,连克枣庄外围郭里集、齐村等多个据点。敌我双方对枣庄市区展开逐堡逐屋的争夺,每前进一步都有战士倒下,鲜血染红了一条条巷道。这一仗一直打到第二天下午,终将敌整编第51师师部和两个团歼灭,挫败了敌人进攻临沂的计划。

王磊和医院的医护人员忙得好多天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要不是支前老乡翻山越岭送来白面和饺子馅,他都把过年这事给忘了。他笑着说:“我那会儿不到19岁,还不会包饺子。看到大娘大婶帮忙包饺子时那慈祥的脸庞,好想喊她们一声‘妈妈’。”

除夕之夜,王磊一直在临时搭建的医疗帐篷里忙碌。他和伤病员一起吃过年夜饭后,又与战友们说笑着分享了前线传来的捷报。夜深人静时走出帐篷,抬眼望着月光下的沂蒙山,大战后的旷野显得那般清冷萧瑟,然而他的心却是热的。鲁南战役,沂蒙山支前大军分三路支援子弟兵,仅鲁南一带就组织了60多万民工。他们推起小车、人背肩扛,为部队送粮草、运弹药、抬伤员……这一幕幕画面犹如沂河的浪在拍打着他心灵的堤岸。他独坐在一块岩石上,耳边萦绕着他学包饺子那会儿与邻村杨大娘的对话。

“大娘,您和我们过年三十,连家都顾不上,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王磊拿起一张饺子皮,动情地说。

“傻孩子,话可不能这样说。”杨大娘一边示范着包饺子,一边盯着他的眼睛说,“忘了吗,你到俺村帮俺家种麦子的事了,一家人可不许说两家话呀。”

一句话说得王磊眼睛湿润了。沂蒙山的山、沂蒙山的水,养育了沂蒙儿女,也养育了人民子弟兵。沂蒙山的父老乡亲为了中国革命,不光献出了他们的粮食、他们的财物,还献出了他们的子女和他们的热血。离开沂蒙人民的支持,就没有鲁南战役的胜利啊!

于是,他想拿起笔来歌颂沂蒙山。

正月里相对平静。但战役间隙的宁静,往往预示着更大的风暴。他就是在那短暂的战地年味中嗅到了一股别样的气息。

在他救治伤员的闲暇之余,他借阅到了陈登科的《活人塘》《杜大嫂》,王希坚的《黑板报上写诗歌》。他就是吟着被延安《解放日报》誉为解放区“孩子诗人”苗得雨的诗,突然有了写作的冲动。从此他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那是解放区里的文学世界。

离开科尔沁12年了,但我心中始终装着那片广袤的土地。每逢春节,我都从北京回到草原小城。就像白云总爱眷恋蓝天,就像牧歌总爱萦绕天边……

那年除夕夜,我和爱人回到当地军干所岳母家,一家人围坐一圈包饺子。岳母在一旁慈祥地看着我们说笑,不时地插上一两句。我心血来潮地问了句:“妈,打仗那会儿,过年也吃饺子吗?”这话勾起了岳母的思绪。

1947年7月,19岁的她走进了内蒙古军政学院。这是一所设在乌兰浩特、由乌兰夫任院长的学校。她所在的二分队是女学员分队。

离开家,第一次在外过年,她还觉得挺新鲜。包饺子时,没有擀面杖,就从男学员那边要来酒瓶子擀饺子皮。女学员们在一起总是叽叽喳喳的,那饺子包得也是五花八门。

“饺子是牛肉馅还是羊肉馅的呀?”我原以为军政学院办在遍地是牛羊的大草原,是少不了肉吃的。

没想到岳母却笑着说:“哪有肉啊!我们包的全是白菜馅,连酱油都没有,可吃起来还挺香。当时很少见到细粮,上顿下顿吃的都是小米、高粱米、玉米面,外加白菜、土豆和咸菜疙瘩,菜里连个油花都少见。好在大年初一吃了顿大米饭,还有猪肉炖粉条,算是改善生活了。”

春节前,乌兰夫校长给学员们讲授了《内蒙古革命史》,谈到只有靠共产党,多灾多难的蒙古族人民才翻身得解放。除夕夜,分队召开了联欢会,学员们跳起了蒙古舞、唱起了蒙古族民歌。好多领导也参加了,他们大都是来自延安和关内解放区的老八路。胡昭衡和夫人林以行还即兴演唱了陕北小调《抗日将士出征歌》。

岳母是部队文工队出身,我以为她也唱了蒙古族民歌。结果我又猜错了。岳母自豪地说,她唱的是京剧《武家坡》选段。

1948年4月,岳母从军政学院结业分配到内蒙古骑兵第一师政治部文工队。不久,这支骑兵部队参加了辽沈战役,配合东野第十纵和第一纵第三师在黑山、大虎山一线,胜利完成阻击廖耀湘兵团西进增援锦州和南退营口的任务后,又奉命追歼国民党东北骑兵第1旅苏和巴特尔匪帮于卓索图和昭乌达盟。之后,师主力部队开始在锡林郭勒盟追剿胡图凌嘎匪帮。1949年的春节,岳母所在部队是在冰天雪地的锡林郭勒草原度过的。

大草原的冬天,肆虐的雪花、刺骨的寒风,仿佛把空气都冻僵了似的。岳母与战友们风餐露宿在草原深处,她身穿棉军服、头戴羊皮帽、脚穿棉乌拉,虽然套着毡袜,可还是把脚冻伤了。除夕之夜,师文工队给前线战友献上了一台文艺节目。岳母主演了小话剧《光荣灯》。

内蒙古骑兵第一师历时半年征战,终于将胡图凌嘎残匪全歼。胜利后,岳母和战友们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蒙古馅饼。她意犹未尽地说,那个馅饼的味道真是好极了!

我的父母当年都曾“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不过,我今天不是写父母在朝鲜过年,而是想起了一位志愿军老兵。

1950年10月,21岁的涂伯毅随所在的第42军作为第一批入朝部队跨过了鸭绿江。当时,骄横的敌军并没料到中国出兵会这般神速。11月初,敌纠集了5个军22万兵力,从东西两线发动“圣诞节攻势”,狂妄叫嚣:“圣诞节前结束战斗,让士兵回家过圣诞。”

部队首长来到阵地前大声地问:“同志们,让不让敌人过好圣诞节呀?”

涂伯毅和战友们在战壕里齐刷刷地吼道:“不让!”

于是,就出现了这般场景:负责在东线阻击敌第10军任务的第42军,以一支奇兵夜袭敌营,炸毁了敌火炮和坦克,搅得敌军终夜不得安宁。

当时上级把吃喝都备好了,让大家提前过元旦,准备在12月31日晚上进攻退到三八线的敌军。原计划打上一个礼拜,结果一晚上阵地就打下来了。

涂伯毅和战友们在胜利的欢呼声中迎来了1951年元旦。他们风趣地把这种方式叫“突击过节”。过了一个多月,部队首长又来到前沿阵地,问:“再过几天过什么节呀?”

战士们兴奋地喊道:“我们中国人的春节!”

“前些日子我们没让敌军过好圣诞节,他们不服气,春节会找我们的麻烦,年三十有可能打大仗!”首长表情严肃地问,“大家说怎么办?”

“提前过春节,准备打大仗!”大家都高声地回答。

多年后,身在四川省革命伤残军人休养院的涂伯毅回忆:“为防止敌人报复,部队提前把吃喝弄好,还加了餐。果然,大年三十晚上,他们就迎来了敌人的疯狂反扑。果然,又打了一场胜利的阻击战。”

在冰天雪地的朝鲜战场,他这个来自四川的南方兵承受住了零下30摄氏度的严寒。在这飘散着炮火硝烟的年味中,他不光携着中国军人的血气方刚,也带着对祖国和家乡的思念。

农历大年初九这天,战斗中的涂伯毅被敌军飞机投掷的汽油弹严重烧伤。当时山坡上硝烟弥漫,树木、杂草都在燃烧,连石头也在燃烧,他在火海中也被烧着了……战友们扑灭他身上的火,把他抱在怀里。他全身大面积烧伤,面部被毁、双手伤残,被紧急送回祖国治疗。在做了植皮、整形等十多次大手术后,他的伤情才渐渐得到好转。

我在电视纪录片里看到这样一个镜头:涂伯毅举起蜷曲的右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响亮地报出自己的番号:“我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第42军第126师老战士涂伯毅!”那一刻,我落泪了。我豁然感到,我的祖国,如今的和平和安宁、如今的繁荣和昌盛,是无数像涂伯毅这样的英雄用鲜血与生命换来的。当我们的孩子在祖国怀抱里幸福微笑的时候,当我们举家围坐美美地吃团圆饭的时候,当我们惬意地走进街市品着飘香年味的时候,我要为文中三位90高寿的老兵送上一句深深的祝福,感恩那些活着的英雄,以及为我们的共和国而牺牲的所有英烈!

烽火硝烟中的战地年味虽已消逝,但留下的一道道历史光影,将与日月同辉,在我们心中永远熠熠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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