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事已过去多年,可一直还搁在心里。
我是深夜到达雪山脚下的。毕竟刚刚9月,山下没有一点雪,就是在夜晚,只要弄件羊毛里子的大衣裹着,也不觉得冷。只是汽车清晨就出发,颠簸了整整一天,喘息着爬上海拔4000多米的高原,颠得人确实有点反胃。下了车,第一感觉就是不想说话,一张嘴就好像有东西从胃里直往喉口窜。
这是我“哨所行”的第九站。在此之前,我到过被誉为“东方神剑第一哨”的九号哨所。到雪山哨所去,当然是我一直盼望的事。
到了某旅机关,是一位人称“大李”的政治部副主任接待我。第二天,大李陪着我去哨所连,那里海拔更高。我们乘坐的是吉普车,其他车型一概走不了这路。就这样,几十里路我们竟爬了很久。那天日头其实很好,大李一直在赞叹我的运气不错。我不敢想象运气不好的人会碰上什么样的境况。大李说:“这条路你看它是条路,其实不是路,别说下雪,有一点雨都很滑。马也不敢骑,弄不好人马俱伤。骑自行车吧,下山人骑车,上山车骑人。”
汽车好不容易爬上山顶,穿过一道夹缝,一下子进入另一个世界。一座白雪皑皑的高山突然撞到了我们面前。这座山几乎笔直地伸向天空,阳光下就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
这是一座终年不化的雪山,山脚下就是哨所连。几座红砖砌成的营房,在冰雪的映衬下显得分外抢眼。一路上,大李给我讲了些这个哨所的故事。有一年,大雪封山两个月,当时连长的妻子来队探亲,恰巧赶上这场大雪,只好在旅机关待着,丈夫在上面下不去,妻子在下面上不来。直到妻子的假期快结束了,雪还没有要化的意思,她只得自己回去了。就是这次大雪封山,哨所遭到了狼群的袭击。有一个晚上,十几只狼包围了营房。在这高原上,狼活着也不容易。战士们不愿意用枪打,只好将自己养的几只鸡都丢给了它们,狼群这才离开。又过了些日子,哨所里的给养剩得不多了,几个战士冒雪下山,扛回几袋粮食,这才勉强撑过去。
下了车,踏雪走进哨所,跟战士们围在一起聊天。聊了一上午,想着战士们在如此孤独封闭的雪山戍守,我的心总是紧紧地揪在一起。
我心中黯然,真不知该对他们说些什么。正默想着,突有一缕清香飘来,沁人心肺。我回过头去,只见一位战士手捧一只军用茶缸站在我的背后。细看,那只破旧的茶缸里还长着根黄瓜秧苗,细细的藤枝爬在一根倒插的筷子上。不可思议的是,这瓜秧上竟结着一根拇指一样粗的小黄瓜。
我接过茶缸看了看,闻了闻,才知道这清香正是它散发出来的。
连长说:“他姓马,就叫他小马吧。这可是他的宝贝,养了半年了,谁都不敢碰的。”
小马一言未发,憨笑一下把茶缸拿走了。
中午吃饭,桌上没有青菜,只有土豆丝和油炸花生米,剩下的都是肉罐头。就这样,大伙儿也吃得很香。
我正吃着,觉得背后有人碰我。回过头去,只见小马站在我身后,手里托着只碗,碗里竟摆着那根黄瓜。
“你怎么把它摘了?”我差点没跳起来。
“给。”小马红着脸,低着头也不敢看我,只一个劲儿把碗往我怀里塞。
见此情景,十几个人同时站起来,严肃得像在开会,一双双眼睛惊异地打量着小马。
我接过碗,看着碗里那根不到三寸长的黄瓜,泪水顿时下来了。
大李打岔说:“他是想让你吃点儿新鲜菜,这里一年到头都难见到新鲜东西,你就把它吃了吧。”
我擦一下眼泪说:“如果想吃黄瓜,回去后我可以买一箩筐。”
连长也劝道:“你看摘都摘了,就吃了吧。”
我像欣赏一件艺术品那样认真地端详着那根黄瓜,它青嫩的表皮里透着一层浅灰,一根根小刺吐露着坚韧不屈的锋芒。我说:“这样吧,我们一人一口。不过,小马你得开个头。”
“你吃,就你吃。”小马红着脸对我说道。
“不行。”我坚决地说,“小马,必须你先吃。”
小马认真地看了看我,接过黄瓜,看了好几眼,轻轻地咬下一点。
饭桌上响起了掌声。接着,十多个大男人,就像孩子过家家那样,将那根小小的黄瓜小心翼翼吃了下去。轮到我的时候,我慎重地将它放在嘴边,轻轻地用牙齿抠下一点,在嘴里咂着,我尝到了一种无法比拟的清甜。
连长说:“今天咱们就像过年一样,我把旱船拿出来玩一玩。”说完,他打开仓库,扛出了他专门为哨所过年扎的旱船。旱船用竹子扎成,上面糊着彩纸,这些竹子都是他回老家时托运回来的。他把旱船扛到院子的雪地里,一边唱,一边跳起来。我们也都冲出了屋子,跟着他一起唱、一起跳。由于严重缺氧,没几下,我就上气不接下气了。看着我的样子,大李把我拽出队伍,不让我跳了,说我初上高原,可不能跟他们比,然后朝战士们手一挥:“停,我们得走了。”
可能由于太高兴,我竟把军帽忘在了哨所,回到山下才想起来。我对大李说:“这说明我跟哨所真有缘分,那顶军帽就留在哨所当个纪念吧。”
回到山下,我蒙头大睡一场,等一觉醒来夜已深了。四周一片清寂,想必人们都已入睡。这时,却听见有人在敲门。打开一看,竟是哨所的司务长,我们已经很熟了。
我惊奇地问:“你不是在山上吗,啥时下来的?”
“我刚到,给你送帽子。”
“你怎么下来的?”
“我走路。这条路不能骑马,不能骑车,只能走路。”
“走了多久?”
“几个小时。”
“谁让你来的?这么远。”我有些急了。
“没事的。”他笑笑说,“这条路我已经走习惯了。这不是我也能趁机下山一趟了吗。”说完他退出门去。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里酸酸的。我这些哨所的兄弟哟……
怅然间我走到窗前,看到了夜空那轮明月,银辉洒在雪山顶上十分迷人。
作者小记
陈可非 军旅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天啸》等5部,散文作品4部,纪实作品10余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等刊物,多次获得军内外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