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小镇的公园外一棵百年老榕树下,有一排建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平房,最东端的那户就是爷爷奶奶的老房子。当时父母在外地工作,幼年的我在镇上念小学,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牛华镇是岷江中游的一个小镇,被众多高大茂密的榕树环抱,有着正宗的乐山美食:麻辣烫、豆腐脑、凉拌响皮、油茶、夹丝豆腐干……
20世纪90年代初,一些原本廉价普通的东西,在我这个孩童眼中却总是充满了无限的诱惑——比如豆腐脑。
牛华豆腐脑的制作程序是先将豆浆滤好,加入适量的石膏或卤水后,凝聚入缸,焖数小时,便成了白嫩软的豆花。这时,用一把又薄又圆的锅铲,一铲一铲地将豆花铲入用芡粉勾兑好的沸水中,再划切成小片。食用时,将一小撮薯粉捞入竹质漏勺,放入沸水中烫一下捞起,随即放入配有鸡精、味精、白酱油、红酱油、红油辣椒、花椒末、生姜末、芽菜末、榨菜丁、芝麻油等十多味调料的碗中,再把煮沸的豆腐脑盛进碗里。只放葱花、芹菜叶、油酥黄豆、油炸花生仁、馓子的是素豆腐脑;再加一撮银线般的鸡脯肉丝的就是鸡丝豆腐脑;若加一勺用牛肉、卤油、辣椒、花椒、胡椒、生姜、孜然、郫县豆瓣、八角、三奈、茴香、冰糖、精盐熬制的牛肉汤汁的就是牛肉豆腐脑。
当时,不少本地人常去白家巷子门口那家“祝氏豆腐脑”老店吃一碗正宗的牛华豆腐脑。不少外地人来牛华小镇,最吸引他们的,也正是这家的豆腐脑。
上小学时,我每天上学放学都会路过离家不到一百米的豆腐脑店。背着书包、留着平头的我,总忍不住往那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店面望一眼,馋得不行。
奶奶有文化,会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小楷字。当时家里条件不太好,奶奶当家理财也算精细,除去一日三餐,她会给我买些水果和书籍,但极少买零食。在她眼中,我正在长身体,那些零食没营养。奶奶希望我正餐吃饱吃好,以便长得高些。
我对豆腐脑的渴望由来已久,于是常常央求奶奶给三毛钱,想去美美地吃上一大碗。因为时常有同学正餐时间去吃碗豆腐脑,再配一个粉蒸牛肉夹饼,花费不足一元钱。奶奶通常都不允许,说豆腐脑里味精多、对身体不好,我当时感觉她太抠门儿;不过,有时倘若饭桌上的菜不大合口味,我做出一副无精打采、懒得动筷子的表情时,不用我缠着,奶奶会无可奈何地给钱,让我去端一碗豆腐脑回家下饭吃。这时,我便会连蹦带跳带着家里最大一只搪瓷碗去豆腐脑店,直嚷嚷着叫老板多舀一勺汤汁,多给一块牛肉。回到家里,用小勺将豆腐脑红油鲜香的汤汁一勺一勺浇在米饭上,大口大口颇为享受地吃下去。
读中学时,我离开了爷爷奶奶去了县城住校。我开始自己计划理财,时常会节省一些伙食费去买自己喜欢的书籍杂志,有时也会买点零食吃。县城里虽说也有很多豆腐脑店,但比起镇上那家招牌老店,总感觉味道还是有些莫名的差距。那几年,假期回到镇上,我总会第一时间到那家豆腐脑店,点上双份先吃了,再回家。
随着年岁的增长,以及独立生活能力的提高,我便很少吃零食了,渐渐地也不再对零食有特殊感情了。让全家欣慰的是,我的身高也突破了一米七五,在家里我这辈孩子中是最高的——除了从小坚持锻炼外,更与我平日健康科学的饮食密不可分,后来更是凭借良好的体质和综合能力进入了部队。爷爷去世后,年近七旬的奶奶不愿跟几个儿子过,一人在老家生活。我们这些当晚辈的,每年过节都去探望奶奶,有时也把她接到各自家住几天,但时间一长,她都要坚持回去。我们虽觉得遗憾和不解,但也充分尊重她的意见。
由于在孙子辈中我跟奶奶待在一起的时间最久,又是第一个军校大学生,所以在几个堂兄弟姐妹中,奶奶心眼里还是最疼我的。我探望她有时错过饭点,我总是说,就在家里热热剩饭吃,或者煮点面条就行了。奶奶却总表情严肃地瞅我一眼:你那么远专程过来看奶奶,哪能吃剩饭或者面条?走走走,去外面吃,奶奶请客。说着,身高不到一米五,一头花白头发的她戴上眼镜,拉着我便往外走,径直就走向那家豆腐脑店。我说:“奶奶,我还是回家吃吧,这东西味精多又口味重。”这下奶奶不依了:“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你那个时候长身体,奶奶当然不让你多吃。现在你一年才回来一两次,吃一点也无妨。”说着,她便点了一碗豆腐脑和一个牛肉夹饼,坐在我对面,笑呵呵地看着我吃。不等我吃完,又忙着结账去了。待我离开时,奶奶坚持送我到路口乘车。望着窗外奶奶渐行渐远的瘦小身影,我止不住流下泪来……
几年以后,就在我毕业工作前夕,奶奶永远离开了我们。假期回家,我在奶奶的遗物中,发现她把我穿军装的照片一张张塑封好,并在每张照片后面都注明了日期——那是她最珍爱的东西。一瞬间,我泪如泉涌……
再后来,每次回老家,我都会沿着记忆中熟悉的老街走走逛逛,看看那棵百年古榕、奶奶的老房子、我的小学、那家豆腐脑店……虽已物是人非,但童年那深深浅浅的记忆、奶奶的关心疼爱却永远铭刻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