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鹅黄涌动,油菜花漫山遍野。一个身着旧军装的退伍老兵,漫步田间。晨露留在田埂上,田埂油亮可鉴;晨露躲在花蕊间,微风中滚动着粒粒晶莹。看江南好风景,不免想作画中人。画中的老兵,就是我的班长刘光明。
20世纪90代初,我从湖北来到东北。东北冷,但因为内心燃烧着激情,我觉得周身暖流奔涌。在随后的元旦文艺晚会上,我把军旅之初的温暖生活编成相声,获掌声无数。一夜之间,我成了新兵连的名人。
不久,文艺队一个老兵来找我,问我愿不愿到文艺队去搞些小剧本创作,我连说愿意。结果,被我们班长撞见了,他很客气地送走那个老兵,然后对我说,你不适合去那里。文艺队是业余演出队,会吹拉弹唱的老兵一大堆,根本轮不到你。我满肚子不快,觉得班长自私,想把我留在他身边给他争荣誉。
新兵下连,班长直接把我要到了他们班。
我高中时就喜欢写东西,到部队后,旅里的广播稿我经常上,驻地电台也上过一两回。我根据自己的喜好,报了军报社办的一个新闻函授班。半个月后,我收到了实习采访证,于是高兴得好像屁股着了火,东跑西颠,到处找线索、挖新闻,仿佛自己已经是一个记者。一个星期天,我把采访证往哨兵眼前一晃,大摇大摆出了营院,到城里去寻类似于见义勇为、拾金不昧的故事。回连时,天都黑了。班长已在连队大门外等我,我跟着他回到宿舍。全班人列队两边,成夹道欢迎之势。我暗自窃喜着,正要向他们汇报我的采访成果,忽听班长冲我吼道:“站好!”我看到一张铁青的脸。我说,我采访去了。说着就亮出我的采访证,这是我的“尚方宝剑”。没想到班长一把抢过去,唰唰几下将采访证撕得粉碎,扔进纸篓。班上那个总站排尾的小不点,极快地拿走了纸篓,送到垃圾场倾倒一空。
班长是安徽肥东人,初中生。“聪明不可盖主”,他这是妒忌。我心里不服,不满情绪在眉眼间表露出来。班长一声:“出操!”我们就跟在他身后,走向操场。那个下午,我立正时站成“三道弯”,行进时迈着“肥鸭步”,一班人都看出我的抵触情绪。班长当然有所察觉,但他并没与我过多纠缠。晚上,班长把我带出宿舍。那是个有月亮的夜晚,月下枝影摇曳,我心生忐忑。穿过树林,来到器械场,四周空寂无人。明月如镜,我心亦如明镜般清晰,班长找我“单挑”来了。我低头,望着月光水一样洒在沙地上,爬上我和班长的脚背,继而爬上班长的肩,之后,爬上我的肩头。班长略比我矮。我做好了心理准备。等着班长挥拳,一拳、两拳、三拳。这是我的底线,第四拳挥来,我就要接招了。出乎意料,班长把一只手轻轻地落在我的肩上,手指头像弹钢琴一样敲打着我的肩胛骨。他说,喜欢写作这是好事,但写作是个漫长的过程,你能在这短暂的两年时间里写出一本《红楼梦》吗?你有文化,应好好学习军事,争取考军校。那时,我相信你会写出很多好作品。
班长说着,声音低沉下去,像是嘴里含着沙粒。他说,我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文化不行,就跟人拼体力,拼军事,拼技能。可时代不一样了,仅靠这个,在部队已经难以立足了。
班长其实很优秀,是旅里的提干预备对象。月色朦胧,映照着班长这个月夜的忧伤。他本来是安慰我的,但现在,好像该我安慰他了。可我一句话也没接,任他自说自话,他说:“我今年可能是最后一年服兵役,当然我要做最大的努力,争取不上就回家去了。肥东的乡下虽然不富裕,但风景很美。三月,油菜花盛开,漫山遍野一片金黄,真美。我回去就娶媳妇,用不了几年,就可以牵着儿子,带着媳妇,走在油菜花田里……”
班长语气很平静,但我能感知到他的内心,他太想留在部队。我不知说什么好。我想,那一刻,除了温柔的月光,一切安慰的话都苍白无力。
经班长向营连争取,我很快就进了教导队学军事。业余时间,班长带着我跑5公里,练轻武器射击。年底,因缺少骨干,连队留班长超期服役。尽管班长一直瞒着我,我还是知道,班长最终提干未果。这时已是盛夏时节,我在文化补习班紧张地学习,听说后去找班长,想安慰他两句。营门口有一家餐厅,我请班长到那里去。班长说,你学习紧,等你接到军校录取通知书,我们再去。班长又说,这样挺好,肩上的担子一下子卸掉了,突然觉得浑身都轻松,终于可以回家种油菜了……
收到军校录取通知书那天,我们正在野外驻训。班长走进帐篷,从他背包里翻出一样东西塞进我手中。我一看,正是我那个采访证。班长说,到了军校,正好发挥你的专长。我问班长,你不是撕掉了吗?班长笑着说,优秀的射手,手永远比眼快!
班长低头帮我打背包,我看到他的眼泪雨点似的滴在他忙碌的手上,滴在我那草绿色的军被上。一直噙在我眼里的泪,也奔涌而出。
我们再也没吱声,嗓子被一种浓浓的酸涩弥漫,只怕一张嘴就会哽咽,露出一个军营男子汉的脆弱。
那年底,班长退伍了。
三月的油菜花盛开,一个老兵牵着一个小男孩,另一边是老兵的妻子,他们漫步在花丛中……这是班长为自己描绘的生活画面。此刻,我正应验着班长的预言:成为一名军官,白天,献身祖国的国防事业;夜晚,青灯黄卷,抒写不尽的军营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