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冬月,89岁的朱宗汉因胃穿孔导致腹腔感染,被紧急送进医院。神志已不清的朱宗汉口中喃喃发出几个语音。亲人把耳朵凑近,终于听清他的呼喊:“军号——我的军号——”
山河已然无恙,梦回吹角连营。
谷山、伊川、金城、上甘岭……朱宗汉仿佛又回到了那炮火连天的朝鲜战场,回到了那一个个他战斗过的地方。在激越的军号声中,战友们勇猛冲锋的场景,又浮现在他脑海中。
朱宗汉出生在湖北省巴东县一个偏僻贫困的小山村。1949年7月,17岁的朱宗汉和几个同乡被国民党军队抓壮丁,进入学兵连。部队行至黔江(今属重庆市)时,在连长的带领下,他们集体投奔解放军三野第11军第31师。然后,他们边行军边打仗,进入四川凉山地区,执行剿匪任务。
此时,年小体弱却机警的朱宗汉被选送至师部的号队练习吹军号。在我军通信器材严重缺乏的年代,军号是一支部队的传令官。朱宗汉下定决心,一定要练好吹军号,成为一名合格的司号员。当时的培训格外严格,不发教材,也不许记笔记,以防丢失或遭窃,所有专业术语和各种号谱全部靠记忆。训练吹号枯燥单调,每天天还没亮,朱宗汉就开始苦练,练得嘴唇肿了消、消了肿。为了适应不同的作战条件,他还经常站在高地,迎着凛冽的寒风练号,训练结束时小号里都能倒出水来。
经严格培训,朱宗汉对130多个号谱全都谙熟于心,成为合格的司号员。数十年后,朱宗汉仍清晰地记得每一种号谱的音律,仿佛这些曲调早已刻在了他的头脑里。
1950年12月,朱宗汉所在的第31师编入第12军建制,参加抗美援朝。自入朝到达战役集结地谷山、伊川地区,朱宗汉随部队参加了金城防御作战等大小数百次战斗,已经成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号兵。
战场上,司号员其实是最危险的。我方冲锋号一响,敌人的火力闻声而来,先朝司号员的位置打。因为司号员往往在指挥员身边!可是,朱宗汉总是毫无畏惧地吹响军号,那一声声冲锋号,激励着指战员的斗志,召唤着大家勇敢冲锋。
敌人最怕志愿军的军号声。美国联合国军总司令李奇微在他的回忆录《朝鲜战争》里写道:在战场上,只要它一响起,共产党军队就像着了魔似的,全都不要命地扑向联军。
1952年10月14日,上甘岭战役打响。半个月的血战,志愿军就减员5600余人,惨烈程度史无前例。朱宗汉所在部队奉命紧急支援上甘岭作战。
他们很快进入敌方的炮火封锁区。敌机投下的照明弹使黑夜犹如白昼,接着就是轰炸扫射。阵地的表面工事已经全部被炸毁,变为了没过膝盖的虚土。
嘀嘀嗒,嘀嘀嗒,嘀嘀……激越嘹亮的军号声,穿透隆隆炮声在上甘岭上空响起。一批战士倒下了,又一批战士冲上去,排山倒海,势不可当!
突然,一发迫击炮弹呼啸袭来,朱宗汉被冲击波掀翻倒地,一块炮弹皮从右脚心划过,顿时血流如注。可朱宗汉忘了疼痛,硬是坚持到战斗结束才到救护所处理。因错过了最佳救治时间,他落下了终身残疾,被评定为三等甲级(七级)伤残。
后来朱宗汉多次对家人说过,留在身上的伤疤,是一种光荣的证明和纪念。上了战场,每个战士都抱着用生命保卫新中国的决心,大家的想法就是活着就干、死了就算,死都不怕,受点伤又算什么。
出院后,朱宗汉先后被安排到沈阳野战军医院和军工厂任保卫科长,可他最终选择复员回家,成为了一名农民。
回到家乡后,朱宗汉拖着伤残的身体辛勤劳作,带着弟妹们自食其力,从不与人提及枪林弹雨中的战斗故事。
战伤后遗症一直折磨着朱宗汉。每到春季,他总是全身浮肿,腿脚麻木,因家庭困难而无法住院治疗。儿女们送他去住院,他总是要特别强调一句:就算借钱,也不能给政府添麻烦。
20世纪70年代的一年冬天,大队会计看到朱宗汉穿的棉袄已被补得无法辨认本色,棉花已脱落,完全不能保暖,便主动找政府申请了一件新棉袄,并趁朱宗汉不在家时送到他家里。
那天,朱宗汉回家后,妻子让他试穿新棉袄。穿着正好合身,他非常高兴,以为是妻子给他缝制的。当得知是大队会计帮着申请的政府救济时,他说道:“我虽然是伤残军人,但有手有脚,还有一定的劳动能力,还有很多更困难的人啊!”说完,他抱着新棉袄,直奔大队会计家,坚决要求把新棉袄退回去。后来,他拖着病体去砍柴出售,将挣得的辛苦钱拿去买了布料和棉花,回家让妻子给他做了一件新棉袄。
去年,收到政府颁发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纪念章,朱宗汉视若珍宝。他高兴地说,国家没有忘记我,给我无上的荣誉,发放优抚金让我安度晚年。咱们的国家强大了,老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当年的仗没有白打啊!
见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心心念念的还是他的军号,家人连忙拿出手机,在病床边给他播放军号的音乐。听到军号声,老人的神色立刻平静下来,眼神里多了几分激动,那激越的军号声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又将这个志愿兵老战士带回到那段吹响军号的激情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