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白雪梅和欧战军跟着第18军进藏已有两年了,期间他们也经历了从相识相恋到结婚生育。那时他们所在的部队调防到了亚东,亚东比之拉萨,海拔要低很多,氧气含量也比拉萨高许多。因为这一切,女儿木兰的孕育和出生比起她前面夭折的哥哥姐姐来似乎顺利多了。他们给孩子取名木兰,木是十八之意。
木兰一天天地大起来,会笑了,会牙牙发语了。木兰灿烂的笑容,渐渐抚平了白雪梅和欧战军心里的创伤。但他们还是担心西藏的环境对孩子过于严酷,害怕木兰出什么意外。9月,欧战军接到上级通知,他被选为英模代表,受邀去北京参加国庆观礼。经过反复思量,他决定带上白雪梅和木兰一起去,准备把木兰留在老家抚养。
9月中旬,他们出发了。那时木兰刚刚5个月。
当时,川藏线尚未完全修好,汽车只能通到扎木。他们一行人时而骑马,时而步行,一点点地往前移。路途遥遥,白雪梅无法抱着木兰行走。出发前,欧战军找了只木箱,垫上厚厚的衣服,把木兰放进去。然后再把木箱放到马背上,马背的另一边是行李。
不管道路怎么样,木兰都在箱子里静静地睡着,一声不吭,好像知道父母很辛苦,不愿再添麻烦似的。白雪梅却怀着恐惧的心理,不时把她摇醒,生怕她的睡着是不正常的。那次同行的不只木兰一个孩子,还有两个稍大一点儿的,一个2岁,一个3岁,都是父母怕孩子早夭,想送到内地保育院去的。那时第18军留守处在距成都不远的县城办了一个保育院,专门抚养入藏军人的孩子。
翻越米拉山时,白雪梅和欧战军遇见了正在修路的部队。那些已经在这条路上奋战了三四年的修路战士们,已被风雪蹂躏得不像样子了,脸庞憔悴,衣衫褴褛。白雪梅怀着敬意和疼爱看着修路战士们,说不出话来。修路战士们却热情地和他们打着招呼,为他们祝福。有些战士还笑容满面地逗着孩子,也没有一点儿怨言和叹息。
他们一点点地往山上走,越往上海拔越高。9月的天气,在这个高山顶上却冷得像冬天一样。到了山顶,居然飘起了零星的雪花。白雪梅把木兰从箱子里抱起来,抱在怀里,衣服裹了又裹,生怕把木兰冻着了。
雪花还在飞舞,天空却神奇地放晴了,纯净、明朗、湛蓝,像个率真可爱的孩子,脸上还有泪痕时,已露出了雏菊般盛开的笑容。耀眼的阳光与飞舞的雪花在天地间窃窃私语着,相亲相爱,整个世界奇美无比。白雪梅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太阳雪。
忽然,白雪梅听见同行的一个母亲叫起来,她说不好了,我的孩子在抽筋!
白雪梅和欧战军围过去。见她那个2岁的孩子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浑身抽搐。随行的医生说这是缺氧造成的窒息。白雪梅一听,连忙打开襁褓看木兰,发现木兰正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白雪梅松了口气,悄悄地对欧战军说,看咱们女儿多乖,眼睛瞪得那么大。
哪知随行的医生一看说,不好,这孩子的情况更严重,瞳孔已经放大了。
白雪梅的腿一下就软在了地上,险些把木兰摔了。
欧战军还算镇静,接过孩子问医生,现在怎么办?医生说没有药物可治,惟有尽快下山,只要到了山下氧气充足的地方,孩子自然就能缓过来。木兰父亲问尽快是多快?医生说最好是半小时之内。
欧战军听了二话没说,抱起孩子就往山下冲。道路泥泞不堪,他跌跌撞撞的,生怕把孩子摔着,这使他跑起来的样子有些奇怪。那些修路的战士怔愣着,一时不明白这位首长怎么了。这时有人大喊了一声:各连注意了,传我的口令,以最快的速度把孩子们送到山下去!
原来是负责修那段路的一位营长。
一个战士听见口令,立即丢掉手上的铁锹,飞快地迎上去,从欧战军怀里接过孩子朝山下跑去,几步之后就被另一个战士接了过去。白雪梅看见裹在襁褓里的木兰从一个战士的手中传到了另一个战士的手中,战士们的脚下泥浆四溅,头顶雪花纷飞。一双手和又一双手组成了一条生命之链……
战士们抱着生命在奔跑,他们自己的生命也随之飞奔起来。那一刻大家已经相信,孩子们得救了,他们一定能获得新生。很快,襁褓就离开了白雪梅的视线,消失在山的拐弯处。
等白雪梅终于跌跌撞撞地跑到山下时,木兰已经躺在一个陌生军官的怀里睡着了,脸色平静,呼吸均匀。那安宁的样子告诉白雪梅,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已经经历了死亡的威胁,小小的年纪已经有了深深的生命刻痕。
这时,另外两个孩子也缓过来了,他们怯生生地重新喊出了妈妈。
白雪梅相信米拉山至今还记得这一切,相信它还记得这三个小生命。毕竟,他们是在跨越了它之后,获得新生的。白雪梅和两位母亲一起流下了热泪。
白雪梅为木兰的死而后生喜极而泣,为自己的失而复得喜极而泣,更为修路战士的壮举感动不已。白雪梅不能想象,如果木兰又随她的哥哥姐姐去了,自己该怎么办?白雪梅紧紧抱着木兰想,自己一定要好好地把她抚养成人,然后告诉她曾经发生的这一切。白雪梅甚至觉得自己要把木兰抚养成人,就是为了告诉她这一切,就是为了让她对那些素不相识的官兵永远心怀感激。
在那片土地上,人们付出了太多的鲜血,太多的生命和太多的情感。它们浸透了每一寸山川,每一寸河流,令辽阔而又冷峻的高原有了高尚的灵魂和鲜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