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午吃过早饭,妈妈从里屋拿出一双乳白色的筷子和一个白底红字的搪瓷茶缸,郑重其事地对我和哥哥说:“爸爸从朝鲜给你们带来了礼物。”可我和哥哥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个茶缸。哥哥离得近,伸手就抓住茶缸的把儿说:“我要茶缸!”我急了,冲上去抓住茶缸缸口说:“我也要茶缸!”于是我们就争夺起来,谁也不肯撒手。最后,在妈妈的劝说下,哥哥把缸子让给了我,自己揉着眼睛,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双手捧起茶缸,沉甸甸的,好厚实呀。我把茶缸捧在手里,仔细端详起来。茶缸通体以雪白的瓷釉为底色,“抗美援朝、保家卫国”8个鲜红的美术字格外让人心动;左边的华表与下方的红色天安门图案将这8个红字半围了起来;茶缸另一面的红色大字是“赠给最可爱的人”,最下方同样是一排小红字“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茶缸的缸口比一般的茶缸要大,沿着缸口有一圈浅蓝色的彩带,上面镂空出一只接一只展翅飞翔的和平鸽。我不禁佩服起茶缸的设计者和工人师傅了:把茶缸设计得这般耐看,还制作得这么结实。茶缸到手后,我恨不得时时刻刻用这个茶缸喝水。但是,我渐渐发现哥哥情绪不高,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过了几天我对哥哥说:“这缸子你用一段时间吧。”哥哥高兴极了。哥哥是个细心的人,他求妈妈给茶缸做了一个布袋,防止缸子被磕碰。哥哥使用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有一天他高高兴兴地对我说:“茶缸还给你,我可是完璧归赵呀!”就这样茶缸又回到我身边。
从小学四年级开始,这茶缸就一直陪伴着我。它跟我常住北京,后又南下海南岛,北上黑龙江,还去过四川的农村、云南的阿瓦山寨……
上中学时,我在北京第十三中住校生活。这茶缸曾陪我参加过修丰沙铁路的勤工俭学、大兴昌平的下乡劳动。记得在昌平县史各庄,学校组织民兵连夜间行军。当时,我把茶缸拴在背包带上。我听到后面的同学嘀咕:“这不是志愿军的茶缸吗?”“嗯,他爸肯定打过美国鬼子!”这话真让我心里美滋滋的,我不由地抖抖肩,感受一下身后缸子的晃动。
1962年,我到重庆上军医大学,这茶缸跟我参加了重庆至遵义——重走长征路的野营拉练,还和我一起在四川南溪县大观公社与贫下中农共同生活了7个月。那么多年下来,虽然我一直小心使用,可还是难免磕磕碰碰。最初是茶缸底部被磕掉一块白色的瓷釉,露出里面黑色的铸铁层,如一块黑色的“伤疤”。久而久之,“伤疤”被锈蚀出一个小洞,缸子开始漏水,完全不能使用了。当时,握着这破损的茶缸,我真是心疼又无奈。想起学校大门外有维修各种物件的小摊儿,我便拿起茶缸去碰碰运气。
守摊的老师傅面容清癯,鼻子上架着一副圆圆的黑边眼镜。他接过我递上来的茶缸,扶了扶眼镜,仔细端详了一阵,赞叹了一句:“好厚的料子啊!”然后他的眼睛透过镜片盯着我问:“是你们老汉儿的吧?”“嗯,是我爸爸给我的。”“这就对喽!”老人似乎对自己的推断很满意。说着就利索地忙起来,他先是用锉刀和砂纸打磨,又将“伤口”冲洗、晾干后,用焊锡把洞口封死,然后打磨得平整光滑。一切准备停当后,老师傅从内衣口袋掏出一个纸包,取出一块巧克力糖大小的白色东西。老师傅笑着说:“好马配好鞍,给你用点好瓷釉。”他用烙铁将瓷釉片化开,涂在修补的地方。这样,除了修补的地方颜色略微显黄外,缸体还是那么洁白,红字还是那么显眼。啊,老师傅真是妙手回春啊。我激动地掏出钱包,准备多付给老师傅一些钱。谁知道,他竟然死活不收,还说愿意为志愿军茶缸尽义务。在我的坚持下,最后老师傅只象征性地收了一元钱。临别,还留下一句话:“只要我在这儿,茶缸坏了保修。”
20世纪70年代的一个冬天,我乘火车去四川内江,上车后习惯地把茶缸放在车窗前的小桌上。这时,对面一位穿褪色棉军装的中年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吃力地从包里抓了一把茶叶,放进茶缸。他的茶缸被整个染成了黄褐色,看不清原来的样子了。可细一端详,那茶缸的大小、高矮、形状显然都和我的茶缸相似,尤其在茶缸把手上方,隐隐约约现出我熟悉的“和平鸽”图形。我暗想,这人莫非与抗美援朝有关?我和他攀谈起来。他果真是一名志愿军老兵,还参加过上甘岭战役,被美国凝固汽油弹烧伤致残。老兵乐观豁达,特别健谈。我告诉他,我父亲也是上甘岭战役的参加者,缸子就是他送给我的。老兵说他一上车就认出了这个缸子,并马上像对待战友一样,举起自己的缸子和我干杯。一路上,老兵没有给我们讲战争的残酷情景,也没有讲自己英勇的战斗经历,只讲了几个他在朝鲜经历的小故事。那真实生动的情节深深感染了大家。
火车开始减速,内江车站就要到了。此时,这位志愿军老兵的坚韧、乐观已深深地打动了我。眼看就要分离,心中依依不舍,我突然想为他做点什么。我双手捧起我的茶缸,对老兵说:“如果您不介意,这缸子留给您。”老兵诧异地问:“你舍得吗?那你用啥子?”我说:“您连命都舍得,我还有啥舍不得的?再说,我们部队配发了茶缸,有的用。”“哦,那就谢谢你了。”老兵没再推辞,接过茶缸说:“老家县里博物馆多次向我征集过这个缸子,我没舍得,这回可以考虑把它捐出去了。”车停了,我起身紧握了一下他那满是疤痕的双手,告别下车。
站在月台上,我注视着窗口为老兵送行。他用袖子擦去车窗上的雾水,举起茶缸,向我致意。那茶缸上“赠给最可爱的人”几个红字,真真切切,分外耀眼。火车开动了,那张朴实的笑脸渐渐远去,我在心中真诚地为这位志愿军老兵祝福,同时我也很庆幸,这个茶缸真正回到了“最可爱的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