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的余晖刚才还洒满东边的群山，一转眼的工夫，便隐去了。星星随即灵动地跃上黑色夜幕，一颗又一颗，亮晶晶的，点缀出梦幻般的苍穹。
火箭军某旅在戈壁上已经驻训半个多月了。参谋长黄斌裹着夜色检查完导弹发射阵地，又到各营的宿营地和远近的哨位看了看，秩序规整，各就其位，他这才放下心。黄斌踩着温热的碎石和沙砾回到旅部，正要钻进帐篷，却被漫天的繁星吸引住了。黄斌撤回身子，仰起头，望向天幕。
高原戈壁的天很低，一颗颗星星近在眼前，似乎伸手便可摘得。
黄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个星夜。那时儿子黄豆已经3岁，离家一年多的黄斌一进门放下行李就蹲下身要抱黄豆，黄豆却转身跑了，跑两步看甩不脱黄斌，竟哇哇哭起来。
黄斌好说歹说，终于把儿子抱在了怀里，可黄豆对他又是亲脸又是顶头的亲昵无动于衷。没一会儿，便不耐烦了，带着痛苦的表情挣脱禁锢着他的臂弯。黄斌只能任凭黄豆远远地躲到妻子于丽颖身后。
赶上中秋节，一家人摆了月饼和苹果在院子里，聊天，赏月。黄豆怯怯地挨于丽颖坐着，仍对黄斌保持着戒心。
“来，到爸爸这里来。”黄斌继续尝试着和黄豆套近乎。
“去，不是老说想爸爸嘛，去跟爸爸玩。”于丽颖也劝导黄豆。
“不去！”黄豆躲在于丽颖身后，偷看黄斌，拨浪鼓一样摇着头。
“爸爸给你买遥控汽车。”于丽颖扭头给黄豆许诺。
黄豆不为所动。
“那你要什么？”于丽颖问。
“你说，儿子，只要你想要，爸爸都给你买。”黄斌更是积极表态。
黄豆似乎动摇了，脸上露出笑来。
黄斌以为有戏，追着问：“要什么？快告诉爸爸。”
黄豆起身，伸着小手指天：“我要星星。”
黄斌张开了口，却说不出话。
二
时间真快，一晃五六年就过去了。
黄斌对黄豆的记忆只有为数不多的一件件事，就像时间坐标上的一个个点，因稀疏而愈发清晰可见。黄豆上小学之前，黄斌休假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使黄豆上小学后跟于丽颖随军了，他也因为任务重，一年难得回去几次。他休假了，他们父子才有交集，他在部队，黄豆便在他的想象中成长。
可随着黄豆一天天长大，黄斌发现自己的儿子越来越陌生。去年春节休假，黄斌的这种感觉更为明显。
他难得回趟家，自告奋勇收拾家务、买菜做饭。于丽颖也闲不住，黄斌做饭，她催着黄豆做作业，并坐在旁边辅导。可没一会儿，母子俩就爆发了战争。一个训斥，一个顶撞，交锋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黄斌闻声赶紧进屋，见到于丽颖气得浑身发抖，眼睛也红了。而黄豆呢，吊着脸木然地坐在书桌前，无动于衷。黄斌好言把于丽颖劝出了房间。
于丽颖脸上挂满泪水，狠着心说：“爱学不学，我以后也不管了。”锅里的菜滋滋作响，黄斌赶紧跑过去关了火。劝慰一番于丽颖，又到房间去看黄豆，他依然跟刚才一个样，坐着，愣着。
夜里，黄斌清理卡顿严重的电脑，无意中翻出存放电子照片的文件夹。从2011年到现在，几乎记录了黄豆所有的成长过程。有黄豆满月的全家福，黄豆和妈妈在姥爷家的照片，黄豆和妈妈在幼儿园门口，妈妈参加黄豆的家长会，妈妈带黄豆在公园……黄斌瞬间心疼起来，是啊，黄豆已经9岁了，自己这个当爸爸的和孩子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一张张照片里，几乎都是于丽颖和黄豆，而他差不多缺席了黄豆9年人生里所有重要的时刻。
黄斌决定补上在黄豆成长过程中缺失的父爱。接下来的几个月，导弹旅没有重大任务，平日里也就是组织常规训练。黄斌周末回家后，除了辅导黄豆完成作业，还带着黄豆爬山，环城骑行，去科技馆，到动物园，学游泳。黄豆自己都说了，只要爸爸一回来，他肯定是筋疲力尽，但他倒也喜欢上了这种快节奏，开始盼着见到黄斌了。
“我爸爸这周回来不？”周五放学，黄豆又急不可耐地问于丽颖。
“你爸爸值班。”于丽颖也盼黄斌回来，早打过电话问了情况。
“啊，又回不来了？”黄豆瞪圆了失望的小眼睛。
“一个月四周，这周末不回来，下周末回来的几率就大了。”
道理黄豆都懂，可他还是拉着脸，表达着不高兴。
终于，四个周末就像落在初春季节里的雪，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不见了，可是，黄斌仍旧没有回来。
两个多月后，黄斌执行完任务，才又回到家里。黄斌看到了家长微信群里对运动会的讨论。他动了心思，决定动员黄豆参加这次运动会。他想让黄豆参加比赛，并争取在众人的掌声里获奖。黄豆一旦得到勇敢带来的奖赏，就会信心倍增，不断地挑战自己、超越自己。
黄斌越想越激动。等到他带黄豆一训练才惊讶地发现，小家伙竟然也是当运动员的好苗子。口令一下，一双细腿就劲道十足地蹬了起来，像蓄满能量的风火轮，比当年的自己只快不慢。
“好小子，你这速度可以呀。”黄斌为有这样的儿子感到自豪。
“没发挥好。”黄豆也不谦虚。
“这好办，咱再跑一趟。”黄斌又拉开了架势。
“啊，还跑呀？”黄豆这才意识到夸口的代价。
黄斌不由分说，拉着黄豆再跑一趟，果然比之前用时更少。黄斌更加坚定信心，要把在学校运动会上的夺冠，作为打响帮助黄豆成长的第一炮。他耐心细致地给黄豆讲解接力赛跑的动作要领、注意事项，那认真劲儿就跟要参加奥运会似的。
黄豆信黄斌，也听黄斌的，那段时间不管是学习还是训练都热情极高。尤其报名之后，更是像换了个人似的。黄斌给他传递夺冠的信念，他也自个儿一遍遍在脑海里放电影一样幻想着夺冠后的种种美好：老师微笑着夸他，同学们对他竖大拇指。冠军还没拿到，美妙的感觉已经扑面而来。回到现实里，黄豆训练得更加积极和卖力。
黄斌比黄豆更急迫地等待着召开运动会的日子。因为旅里将要有任务，具体时间未定。也是凑巧，黄豆上学前脚走，黄斌后脚就接到了归队的电话。正好有车从市里出发进山，他不敢耽搁半点，抓紧收拾完行李，就匆忙出发了。
黄斌在去执行任务的路上就接到了于丽颖的电话，知道接力赛垫了底，也知道黄豆怨恨他说话不算数。当天他想给黄豆解释的，但黄豆还在气头上，压根儿不和他说话。他理解黄豆，也感受着黄豆的愤懑和失望。
三
起风了，坚硬的沙砾随风打在脸上，将黄斌拉回了现实。云层严严实实地把星星挡在了后面，风越来越大，能听到裹挟砂石滚过戈壁的凄厉之声。
“快，通知各营加固帐篷。”黄斌大声向值班员命令。
“是。”值班员应声如雷。
戈壁的风，起得急，停得也快。
狂风过后的早晨清新空阔。按照演习指挥部命令，旅里发射了多枚导弹。几分钟后，前方传来消息，导弹精准命中目标。
官兵们还没来得及庆祝，黄斌又收到命令。即刻起，执行任务的官兵和装备要以铁路输送的方式到一千多公里外的B作战区执行另一项任务。军令如山，几个小时后，他们裹着昨夜的风沙，深藏发射成功的喜悦，又踏上了征程。
在横穿大半个中国疾行向前的火车上，黄斌觉得对不住儿子黄豆。但又想着，这也算是对黄豆的一次挫折教育吧。作为父亲，黄斌想为儿子摘下闪闪发亮的满天星，不过人的一生不可能事事如愿，总有意想不到的突发状况，总要经受这样那样的困境，成长本身就是一个不断跨越艰难困苦的过程。
黄斌想着，黄豆总会理解的。
火车穿过了戈壁，开始进入一望无际的平原。地平线一眼望不到头，肥沃的田野里生长着茂盛的庄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