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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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最忆大舟山


■蓝 茹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大舟山阵地吗?”王文纪久违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皱纹密布的眼窝里,闪烁着饱满晶莹的骄傲和自豪,如一束永不熄灭的追光,把他和战友们在莱芜大舟山那段激情似火、纯洁如兰的青春岁月,一帧一帧地缓缓推出,清晰如昨地映现在我的眼前……

初见王文纪,是在一个深秋。彼时,我刚从西北边防调到东海之滨,第一次下部队采访,很兴奋也有些紧张,生怕完成不好任务。

几位采访对象中,王文纪是最令我难忘的一位。

他个儿不高,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辽宁大学英语系毕业后,他被特招入伍,获得过空军“优秀科技工作者”“优秀业务工作者”和20多项军队科技成果奖,是他所在部队和他所从事国防业务工作领域的著名专家。

可一听说要采访他,王文纪一脸真诚与羞涩地连连摆手说:“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啊!”

“以身许国、艰苦奋斗、无私奉献的精神,永远不会过时啊。”我使出浑身解数,想挖掘出以他为代表的那一代大学生,一辈子扎根艰苦一线岗位,不计名利、无畏生死地为国奉献的动因。

王文纪却说,那时不觉得有多苦。就是现在回想起来,他也不觉得当时吃了多大苦,反倒十分怀念那20多年的“山顶洞人”时光。

“也许是老了,现在是越来越想回莱芜,回大舟山老阵地去看一看、走一走了……”王文纪深情、自豪的目光里,充满了无限的眷恋和渴望。

我的心头亦盈满了沉沉的感动和向往,对他所说的话也就听得格外用心,记得格外真切。

那时王文纪刚过知天命之年,回忆起初到莱芜、初上大舟山阵地的情况,思绪清晰流畅如泉涌,浑身洋溢着暖暖春阳一样的活力和激情。我瞬间就被他带到了他一生都引以为荣的大舟山阵地……

我仿佛听到看到了刚刚穿上军装的王文纪,正与同批特招入伍的大学同窗们对着军绿色电话机,起劲地比着喊着:

“喂——!你们的阵地有多高?800米。哈哈,你们输了。我们的阵地比你们的高200米!你们可要加油啊!”

“哎——!你们的阵地离省城多远?1000多公里。真羡慕你们啊。我们的还不到900公里。”

王文纪两手做成喇叭状,惟妙惟肖地低声还原着当时的情景。他们那时就是这种比法:谁的阵地海拔高,谁的哨位离城远,谁就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和好汉。

于是有的人就千方百计地“闹”调动。如果谁能调动到够得上“英雄”级别——海拔高、离城远的阵地上,那他或她就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

王文纪面有愧色地说,最初他所在的那个阵地够不上“英雄”级别,只能算“准英雄”级别:离城最远,海拔高度却差了那么一点儿。直到两年后,一些高海拔的阵地划归陆军和海军之后,他所在的那个阵地才成为“离城最远、海拔最高”的“英雄”阵地。

有名叫楠、被大伙儿昵称为“兰花花”的女同学。她因身体比较瘦弱,又是仅有的几名特招入伍女大学生之一,便被留在了城里的部队机关。但她却找到领导软磨硬缠,坚决要求上“英雄”阵地。最后组织上批准她上了王文纪所在的“准英雄”阵地。

阵地远在深山中,依山而建。哨位所在的工作区位于山顶,生活区则在相距200多米的半山腰上。虽然他们正值青春年华,但要从坡度极陡的羊肠山道爬上工作区,亦常常是汗流浃背。往四季不见阳光的山洞工作室一坐,炎炎夏日也感到寒气袭人。大雪飘飞的隆冬时节,上哨位更需要手脚并用,迂回爬上冰雪覆盖的山顶。下山时,为节省体力,他们常常选择坐在山道上往下滑,有时控制不好速度或掌握不好方向,在冰雪道上翻个跟头、打个滚儿或在到达终点时,磕一下、碰一下也是常有的事儿。

那位瘦小的女同学每天往返在这样的山路上,自然要比他们这些身强力壮的男军人多几分辛苦和劳累。但酷爱文艺的她,真像诗人形容的那样,如一朵花、一首诗、一支歌,即使她不笑的时候,脸上似乎也充盈着笑意,仿佛音乐停止后袅袅的余音。而她又很少有不笑的时候,就连紧张的连轴值夜班,大小伙子们都累得直打哈欠伸懒腰,她的眼角和唇边仍能漾出淡淡的、如雪梅吐芳似的笑意。甚至在她身怀六甲时,仍坚持与战友们一起上哨位、值夜班,没误过一班岗,也没叫过一声苦。

上山时,她可以提前点慢慢走;下山时,她就与大伙儿一样,笨拙而吃力地坐在雪地上往下滑。

大家都紧张坏了,担心她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她却如坐在弹簧床上一样乐悠悠地说:“没事!你们是一个人坐在雪地上往下滑,我则是‘两人同行’,分量重,速度慢,不会有什么事的。”

我听得直吸凉气,如同自己站在悬崖边一样紧张得心跳如擂鼓,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咬住了唇。

王老面有不解地看看我说,这算什么?同现在的条件比,他们那时是苦了点,但与那些打下江山的前辈们比,他们已经很知足、很幸福了。书生报国无他物,唯有手中笔如刀。能用自己所学的知识,坚守在护卫国家安全的前沿哨位上,苦点累点,也苦中有乐,累中有甜;苦得有成就,累得有价值。何况那时大家也确实过得非常充实,非常愉快。那种充实、幸福、自豪的感觉,是发自内心的。那真的是一个“以苦为荣”“以能报效国家为最荣誉最大幸福”的纯真、火热的年代。

可惜后来部队整编时,楠与她的丈夫同时被确定退出现役,转业地方。王老微微叹了口气,明显有些伤感地说,他们夫妻俩离开大舟山阵地的那天,空中突然飘起了小雨,大伙儿和着泪水与雨水,深情地唱着陕北民歌“兰花花”,把他们送了一程又一程……

纤细如兰的楠,以她的执着、坚韧和无悔的追求,逆行成为大舟山“英雄”阵地上的一员,也成了大学同窗和部队战友心中的英雄和骄傲。

其实,王文纪又何尝不是这样一位执着于理想和信仰、忠诚于职责和使命的英雄呢?

未见到王文纪本人前,他所在部队的领导已敬佩有加地向我介绍说,仅在王文纪参军入伍的前5年里,与他一起特招入伍并分配到那个阵地上的大学生军官,有近一半人转业到地方政府部门和企业工作。后来,当王老的妻子与其他一些勇敢走进这个深山阵地的军人之妻们,因生活拮据、工作无着时,他有不少同窗之妻,则坐在空调房内品着咖啡。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即将因大舟山阵地永久关闭而“出山”工作的王文纪出差到上海,在昔日大学同窗家中亲眼见到的一幕。

接风宴上,已转业到地方的大学同窗诚心实意地劝王文纪,换一个“阵地”和生活方式,说凭着他的专业功底和20余年军旅生涯锻造出的能力,转到地方后,工作环境和生活待遇等也会如部队所在阵地的海拔高度一样,令人无法不仰望。

王老却真诚而坚决地婉拒了同学的美意。在他眼里,“百姓过得越好,咱们军人在山上守得就越有价值。这不是唱高调或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咱是穿军装的人,咱不守在祖国最需要的地方,谁去守啊?”

那次采访后不久,我因为工作调动的原因,与王文纪和他所在那个部队的联系渐渐少了……

又是一年深秋至,一通视频电话,唤起了大家对过往的回忆、对未来的期盼。真诚祝愿古稀之年的老兵能如愿以偿,重返他永远难忘的大舟山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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