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版:中国边关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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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我的青春我的舰,不说再见只道晚安


■本报特约记者 李 维

舰艇之于水兵,犹如“第二生命”。

当舰艇退役的时刻,水兵心中的痛楚,穷尽任何词语都难以形容。

战风斗浪几十载,于一艘战舰而言,已是迟暮之年。它的深蓝航迹,犹如老人额头深深的皱纹,刻录着一茬茬水兵接力奋斗的征程。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在水兵心里,舰艇不仅是舰艇。它是记忆、是梦想,是母体、是怀抱,是青春、是生命,是军旅人生的全部意义和荣光。

又到惜别季,海军珠海舰、海军湛江舰光荣退役,它们的离开,牵动着一个又一个新老水兵、现役和退役水兵的心。今天,就让我们走进老兵和他们的战舰,聆听一个个感人肺腑的故事。

——编 者

舰艇就是水兵的青春

“离开你的日子,生活平淡无风无浪无涟漪”

秋日,大理洱海,水光潋滟。在老兵谈新华眼里,他退休后这一年的日子,太过平淡,平淡得难以泛起涟漪。

“老谈,与湛江舰告别的日子定了。”轻轻挂断电话,谈新华转身面对儿子淡淡地说道:“帮我订一张去湛江的机票吧。”

空气仿佛凝固了,拖欠了30年的全家旅行,从刚到洱海的第一站就被按下暂停键。望着儿子有些愠怒的眼神,一级军士长谈新华语气淡定:“湛江舰是我接来的,它退役的时候,我一定要去送。”

只有妻子懂得,丈夫的这句话饱含了多少深情。因为她知道,对丈夫而言,湛江舰就是他的青春。

在超期服役一年后,谈新华耐不住家人的轮番相劝,离开了他心爱的战舰。但作为守了30年舰艇的老兵,离开舰艇的他,始终改不掉水兵的习惯。

每天清晨6时20分醒来,穿上迷彩鞋门外跑一圈。洗漱用水不浪费,找个脸盆接好继续冲洗厕所;无论在哪里吃饭都吃得飞快,睡觉基本不翻身……每隔一段时间,妻子都会被他的梦中呓语吵醒:“快!快……”

8月28日,停航近2年,沉寂许久的海军湛江舰、海军珠海舰再一次拉响了汽笛。低沉的汽笛声一波推澜着一波,仿佛要将这声音铺满海天,向世人宣告:“今天,我们正式退役了。”

岸上人群中,当然有老兵谈新华。

伴着汽笛声,他敬礼的右手不停地颤抖,忍了好久的眼泪突然模糊了双眼。

时光回溯到多年之前,谈新华脑海中浮现出第一次与自己战舰相遇的情景。

那是1989年金秋,因新兵训练成绩突出,谈新华被挑选为湛江舰接舰舰员。长在洞庭湖畔、只见过渔船的他,看到湛江舰时忍不住用家乡话大喊:“我滴个崽儿,好大啰。”

与谈新华不同,“湛江舰副舰长”严跃进接舰路上的心情,有些沉重。

按照分工,严跃进主管军事训练。他深知,湛江舰的雷达、导航等系统与上一代舰艇有着天壤之别。更重要的是,这艘舰艇首次装备了作战指挥系统,这意味着未来舰艇作战样式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时的“老式舰船”,驾驶室上层布设一个露天指挥平台。全舰各部位作战数据,一个接一个地通过电话上报,舰长站在全舰最高处,眼前的大海虽一览无遗,但真实的战场态势只能在心中概略感知。

眼前的这艘战舰,舰艇前段最中央的位置开辟了一个全新舱室——作战室,全舰各部位数据通过无数条线缆实时汇集于此,大海上发生的一切都以更加清晰的形式呈现在舰长眼前。

“这是一艘全新的军舰,催生出的将是新一代海军官兵。”越是深入了解湛江舰,严跃进愈是明晰舰员也要转型:以往懂管理、体能强、作风好的舰员最受欢迎,“在这艘舰上,‘专业精’排在第一位。”

湛江舰还未入列时,一场场轰轰烈烈的“淘汰赛”提前上演。

谈新华至今清晰记得,一次技能比武,有位班长被新兵比了下去,当晚新兵就当上了班长。

“现代战舰需要的水兵,不仅要能举起炮弹,还要能抱起书本。”时任湛江舰政委钱建军回忆,当年水兵们普遍文化程度不高,要让他们热爱学习、尽快适应装备升级换代,是那个时代“特有的命题”。

很快,在“寸土寸金”的湛江舰,官兵们把最大的生活舱室改成了“图书室”。每到周末钱建军都会去港口外的新华书店,花上一整天时间淘选出几摞书。自己细细消化,他再推荐给舰上的战友。

在那个信息获取渠道单一的年代,书籍成为官兵成长成才最直接的渴望与依赖。

有的水兵起步时英文字母都记不全,却学起其时下新兴的计算机“C语言”,编写的程序还在支队得了奖;有的水兵一天到晚抱着书本学习弹吉他,手指弹肿了,曲子越弹越有味道;有的水兵只有高中学历,却在漫漫远洋途中学会了写诗,舰船停靠码头后,他搬下船整整几大本手写诗集,有几首还在报刊上公开发表……

不少水兵,因为这艘舰艇改变了人生轨迹。

主炮班长廖耀祖最期盼的,就是舰艇在风浪中航行的日子,“这个时候图书室没几个人去”,而他就可以“独自享有”一个安静的读书场所。也正是因为这个在舰上养成的习惯,这位老兵后来自学考出了律师资格证。

锅炉兵邵曙光不值更时,知道舰上看书的地方“总是有人”,他干脆钻进直径不到一米的通风管道。阳光透过头顶的烟囱口洒下一抹亮光,他借着光读得津津有味。

如今,当年的锅炉兵已成长为南部战区海军某驱逐舰支队的支队长,回忆起当年刻苦读书的日子,邵曙光总是一脸笑盈盈。

当升级换代的战舰遇上求知若渴的水兵,碰撞出了闪耀时代的青春花火。

岁月不负赶路人,海军湛江舰和珠海舰均在入列第二年形成综合作战能力。一时间,它们也成为媒体竞相报道的“明星”战舰。

舰艇的航迹就是水兵的足迹

“与你相伴的日子,旅途有艰险更有收获”

退休后的蒯崇山,喜欢约上三五战友去河边钓鱼。因为共同的军旅轨迹,又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他们相伴彼此。

战友们发现,蒯崇山时常盯着浮沉不定的鱼漂发呆,有时鱼儿上钩还浑然不知。

蒯崇山常常想起他的舰和舰上的日子。让他印象最深的是航行中的遇险经历。

1997年2月,太平洋怒浪狂风,远远望去,舰艇只有主桅杆露出海面。在风浪中战斗18天,时任舰长蒯崇山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当时,珠海舰和兄弟舰船在湛江启航,目的地是美洲四国五港,舰艇需要横渡太平洋。

走向深蓝,对于珠海舰而言不是新鲜事。入列不久,它已代表海军访问过俄罗斯、印度尼西亚。但横渡太平洋,对于年轻的珠海舰来说却是一次艰险之旅。

寒潮笼罩下,太平洋并不太平。

编队补给舰排水量超2万吨,被2层楼高的浪头,打得在海中上下颠簸,而不远处的珠海舰只有3000余吨,舰上水兵的心随着风浪上下起伏。如今20多年过去了,蒯崇山回想那一次航行经历,仍是心有余悸。

涌浪袭来,舰船横摇剧烈,蒸饭箱中的水都摇了出来,炊事班锅碗瓢盆也飞了起来。做不成饭,官兵们上顿接着下顿地吃罐头。

一次,深弹班班长黄冬青到船舱例行检查,发现舰体某部出现破损,倒灌的海水淹到了小腿。作为班长的他,带领5名战友24小时守在那里,每半小时抽一次水。

那14天时间,黄冬青几乎是趴在地板上寻找破损区域,一会儿被抛到空中,一会儿又随舰迅速下沉。底层船舱密不透风,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味;逼仄的空间里,他和战友进出舱室,只能蹲在地上挪步……

每次值班,黄冬青在舱底一待就是数小时。直到查明损坏区域并维修好,他才吃上了第一顿舒心饭,睡上第一晚踏实觉。

困难接踵而至。航行中的油水补给难题,又横亘在蒯崇山面前。

在当时,“海上液货补给”还是个“技术活”。风浪中,两艘舰艇自身都摇摆不定,却必须保持航向、航速相对一致,其难度可想而知。

第一次失败,第二次还是失败,第三次油管直接破裂,又黏又黑的重油喷涌而出……

闯过一次次大风大浪,驶过一片片陌生海域,就这样,在跨越178个经度、66个纬度、12个时区,编队比原计划提前半小时抵达夏威夷。那天,是蒯崇山最开心的日子。

如今,在南部战区海军某军港有2个雕塑,伴着夜月星辰肃穆伫立。

一个镌刻着南海将士寸土不让守护南沙岛礁的场景,激励着一代代水兵用青春热血守卫海疆;另一个是一座地球仪,上面就标绘着珠海舰这次出访的航迹。

每次走到雕塑前,蒯崇山都忍不住驻足遐思:“舰艇的航迹就是水兵的足迹。舰艇驶到哪里,你的足迹就延伸到哪里。你有过多少欢笑和泪水,大海知道,你的舰也知道。”

舰艇就是水兵的岁月静好时光不老

“你不是我生活的全部,却贯穿了我的军旅岁月”

退役仪式上,不少退伍多年的老舰员从全国各地赶来送行。

珠海舰声呐技师王春万,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争相与战舰合影,而是独自守在自己的战位,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

在这个活动空间不足3平方米的战位,王春万守了30年。

早在5年前,入伍满30年的一级军士长王春万就应该退休了,“我没老,它没退,就让我再陪陪它吧……”

王春万的确没“老”,珠海舰的几任舰长都可以证明。

一次,海军组织比武,三大舰队几十艘舰船与潜艇,在大洋深处一决高下。支队几位参赛舰长,不约而同地看准了技术过硬的王春万,先后跑到支队主官那里去“抢人”。

那次,某战舰想尽办法,最终如愿把王春万请了去,也如愿获得了“综合排名第一”的荣誉。

作为反潜领域“技术大拿”,这些年,王春万经常被邀请参加重大演习任务。每次“借调”任务一结束,船靠向码头,他又兴冲冲地回到珠海舰,回到自己的战位上,回到挤满60多个人的兵舱,回到“汗水当佐料”的露天餐厅……

“相伴30年,我陪着它,它懂得我。在我心里,它不仅是一艘战舰。”说到这里,王春万凝望着珠海舰上飞扬的满旗,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28年前的6月6日,珠海舰也是满旗猎猎,那天是它的生日——加入人民海军序列的日子。千余人组成18个方队,用极具时代烙印的阅兵式欢迎它的到来。

彼时,王春万站在前甲板,目光所及,满是荣耀。

此刻,王春万站在码头,抬头望着舷号,望着工人用沾满油漆的刷子,一下一下地把舷号“166”涂抹掉,他的心里一阵酸楚。

“宛如心头割肉,就像是嫁女儿般不舍,都是命中注定。”王春万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一滴滴地滑过脸颊。

与王春万一样,湛江舰的伦智德同样也是视舰为“命”。

直到退役的前一个月,他每天都按出海要求,保养着他的“老伙计”。抚摸着擦得铮亮的主炮,这位一级军士长孩子似地笑着:“你信不?要是现在搞装备检查,我们一定还是第一!”

笑着笑着,老兵沉默了……

伦智德来湛江舰的时间并不长,“离10年还差4个月哩”。每次主炮发射时,听着隆隆响声,伦智德都能听出它的状态,甚至觉得这是一种享受。

谁能想到,眼前这个魁梧的山东汉子,小时候特别害怕打雷,又因为性格内向,见人都会脸红。可上了舰,听惯了比雷声还响的炮声,渐渐地,伦智德说话也像“钢炮”一般又快又响。

随着退役日子的敲定,伦智德又变得不爱说话了。夜深人静,他会不自觉地来到主炮前,这儿摸一摸,那儿擦一擦……

湛江舰主机技师魏海彬退伍时,什么纪念品都没拿走。

“值得纪念的东西,都在我手臂上。”挽起作训服袖口,只见魏海彬黝黑的双臂上,10多个形似纽扣的伤疤赫然在眼前。

湛江舰和珠海舰主机舱内,有数不清的蒸汽管,布设得错综复杂。魏海彬说,尽管他们的工作环境气温高至60摄氏度,出任务时还是要穿上外套、系紧扣子,“当高温蒸汽喷出,一身作训服遮蔽,能降低受伤的程度。”

在舰上,魏海彬每天值班12个小时。机舱里,噪音大到有人站在你身旁说话,却只能看着嘴型去猜;油味、汗味并不算难闻的,难以形容的“蒸汽味”才是机电兵不敢大口呼吸的根源……就是在这样环境,魏海彬一守十几年。

“湛江舰成就了我。”魏海彬语气郑重而坚决,“我离不开它。”

今年34岁的魏海彬,“青春岁月都在湛江舰度过的”。在这里,他入了党、立了功、评了先进个人,还成为全海军蒸汽轮机最年轻的班长。

如今,魏海彬成了家,儿子读小学一年级,“湛江舰不是我生活的全部,却贯穿了我的军旅岁月。日复一日守着舰艇,它就是我的岁月静好,时光不老。”

今年9月4日,已经退役的湛江舰正式移交给地方政府。

翌日,谈新华和11名从全国各地赶来的老舰员,在第8任舰长丁新双的带领下,跟随“老战友”再次出海,驶入国防教育的“新航道”。

是夜,谈新华又睡在宽度不过60厘米的舰艇床铺上。那晚,他睡得踏实:“梦里,我把我的舰开回了洞庭湖,老幸福喽……”

“晚安,我的青春我的舰,永远不说再见。”

(采访中得到丁正仁、王钦仕、郭崴、周演成等大力协助)

图①:海军珠海舰最后一次解缆启航;图②:掌旗兵把军旗和海军旗交给舰长;图③:工人将“166”舷号涂抹掉的瞬间;图④:谈新华精心擦拭战舰。李 维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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