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湖北省红安县。行走故乡,青山处处都埋有忠骨,村村寨寨都有英雄。具体到我们村,出去闹革命的那些人,先是一个跟着一个,后来是一群接着一群,最后却没有几个能活着回来。我们家族也是如此,亲人们跑出去参加革命,剩下的家人只能眼睁睁地一年又一年望着山外,盼望山那边有天会出现奇迹——亲人会回到家乡。但最终,他们多数连尸首也没收着,最后只能葬个衣冠冢……
小时候清晰地记得,每当母亲看到人家门上挂着“烈属之家”的牌子,听到年关有人敲锣打鼓到烈属家里送春联年货,她回来总是要惆怅与叹息良久。终于等到我当兵,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盼着我能早日穿着军装归来。
我在边疆守了三年半之久,直到考上军校后才第一次返乡探亲。此时,父亲与母亲看我的眼神,便怀有了喜悦,便带了精气神。特别是母亲,总是喜欢带着穿军装的我,出现在村头,去亲戚们的家里走动,仿佛她曾一直低着的头,猛然抬了起来,屋里屋外,到处都是她的笑声。那时我肩扛学员红牌,年轻气盛,觉得身着军装走在乡村里,是一种特别的荣耀;戴着军帽行走在人群中,是一种特别的荣光。
再后来,军校毕业提干,回去探亲时,领导便要求我们着便装。我也觉得穿便装方便。但回到家让母亲看到,她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她问我:“你为么事不穿军装呢?”我说:“不方便呀。”母亲说:“有么事不方便?”我说:“走到哪里都扎眼。”母亲便严肃起来了:“难道说穿军装丢人吗?这不正是你们的荣耀吗?”我说:“是的,正是因为这身军装是我们的荣耀,所以出了军营,我们不随便穿了。”母亲不理解,我解释了很多种原因,她都不接受。母亲愁苦了一辈子,我怕她伤心,再回家,便在家穿一阵军装,只要到别的村子里或者去城里,坚决不穿军装。
起初,母亲不高兴,但渐渐地她也接受了。每当我与她一起走在故乡的田头地垄时,母亲经常指着一座座的坟墓,告诉我里面埋的是谁。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前那些牺牲的人,母亲总要郑重地讲一讲,告诉我这些前辈们是怎么死的。她说的其实也不是特别具体,因为许多人在哪里死的,怎么死的,她也说不清楚。但每到年关,在祭奠先人们时,母亲总不忘隔壁坟上参加过革命的那些人,让我过去烧几张纸。母亲说:“你们都是穿军装的,就要记得人家。”母亲一说,我鼻子一酸,自然照办。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只要我知道当过兵的,一定要去坟前祭奠一下,表示后代军人对前辈们的尊敬。
再后来,时光拉长,我也从尉官提升为校官。工作更忙,回家也就更少。偶尔回家,也只待那么几天。为了方便,还是着一套便装了事。虽然母亲心里很失望,但渐渐地,她不再言语了,只盼望我能多回家几次就好。至于穿不穿军装,她不提,我也装作不知道。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希望我能穿着军装,突然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村里的人说:“你大说了,只要你穿军装,他才觉得你是部队里的人,是有组织的人。”我听后,心里总是很内疚。再回家,也把军装带着,但常常是留在行李箱里,等一家人在时,穿上一起照个相。每到这个时候,是母亲最高兴的时刻,她的眼里总是要放出光来。沉默寡言的父亲也是如此,他会摸一摸我肩上的军衔,说:“再长一个星就好。”
2001年,母亲来到我所在的城市看病,住了半个多月。那时,她天天看到我穿军装,笑容便成天堆在脸上。同事们穿着军装去探望,母亲看到一群穿军装的人在她眼前走来走去,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笑声多、说话多,好像病情都好了一半。没人时,她对我弟弟说:“这下,我对你哥放心了,他在这支队伍里,找到自己的家了。”母亲又说:“我要争取多活一些时间,看到你哥在队伍里肩上再长一颗星。”为此,母亲还坚决戒掉抽了40多年的烟。关于抽烟,还有一段辛酸的故事。母亲年轻时在工地上没日没夜地修水库,而只有抽烟时人才可以直一下腰,休息那么一会儿。母亲便听了老人们的劝,像其他年轻人一样学会了抽烟。而现在一下子戒掉,这需要多大的毅力啊!每天下班后我去陪她时,她常常摸着我的军装说:“真好,真好。”母亲说这话时,偶尔还眼红了。但她装作没事,转过身来便笑了。母亲还说:“原来你们上街都不穿军装呀。什么时候,你们当兵的能大大方方地穿着军装上街,才好啊。”2003年,抗击非典结束后,我再回去看她时,只见到大山深处的一座坟茔。而我穿军装的照片,被母亲放大,挂在老屋的墙上。
时光就像刀子,一点点割掉了青春。转眼,过去羡慕别人肩上的大校军衔我也戴上了。转眼,母亲已去世17年之久,再也没有人盯着我的军装看了。父亲偶尔来京,也不再提起此事。因为此时,在我的影响下,侄子与外甥们都加入了这支光荣的队伍。军装对于他们来说,已不再属于新鲜事物。但家族中每有一个后生加入这支队伍,父亲都会笑得合不拢嘴,觉得把孩子们送给了组织。而此时我们的工作更忙,回去的机会更少。父亲如果不来,也只能靠打电话联系。特别是今年初,新冠肺炎疫情骤起,老家红安抗疫物资紧缺。县里的领导与朋友,托我们在外工作的家乡人帮忙找物资。在朋友们的帮助与努力下,我一边在单位坚持抗疫,一边积极为家乡筹措物资。短短一个月,募捐和协调到了一批家乡急缺的抗疫物资,有效保障了前期的供应,尽了自己一份微薄之力。那些天,我一直没得空与父亲联系。等疫情稍稳,与父亲通话表达歉意时,他说:“你们穿军装的,就应该先把国家的事弄好了,我才不怪你呢。”
此时,父亲已经78岁。他的话朴实无华,却让远在北京的我,听了差点掉下眼泪。是啊,从列兵到大校,军衔在变,当兵的侄子已退伍了,上军校的外甥快毕业了,我也感受到时光的催促。但每天上班,每当我穿上军装时,便觉得有些本质的东西,其实一直没变。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我感觉军装更加干净整洁,更加威武严整。珍惜军装,就是珍惜初心;也只有珍惜初心,才能不负这身军装赋予的神圣使命。
记得一位退休的老领导在大会上作最后一次讲话时,曾经流泪感言:“这身军装,穿在身上时,平时不觉得。而只有当你脱下它时,才知道什么叫惆怅与难受。”记得这位老领导讲这番话时,整个礼堂静寂无声,仿佛时间静止在那个阳光照耀的上午。一屋子的新兵与老兵,都感受到了这身军装的真正意义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