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轻轻撒下金色的纱幔,柔柔地罩着静谧的小站。一高一低并立的剪影,灼灼地炫着金光,版画一样,刻在天地之间。高的是梧桐树,干枯的枝杈,疏落地挂了些叶子;低的是他,弯曲了脊梁,藤蔓一样伸向挺拔的树干。熟悉他的人,远远绕开,不忍惊扰他与树的幽梦。他呢,鉴影度形,不用回头就能分辨,快速掠过的是学生,踯躅迟疑的是同事……在这寂寥的小站,看见的,被看见的,都是风景;听见的,被听见的,都是故事;过去的,现在的,都是浪漫。
小站位于学校的西南,上世纪五十年代所建,一条铁轨,一列绿皮车,百十平方米的站台。北侧有五六间仓库,南侧是停车坪。停车坪边种了些树,再往南,就是院墙了。高出墙头的,是耸立的梧桐树;与墙高矮差不多的,是柿子树;趴在墙根儿的,是蔷薇花。
学员进行铁路输送训练时,惊飞的小鸟把人声、机器声带到云端上去;晚霞满天,倦鸟归巢,小站寂静地如水中沉璧,晶莹、澄澈,灰色站台、紫色梧桐花、粉色蔷薇、火晶柿子,变幻着红、黄、橙、紫、棕、金……无数说不清楚的颜色。
打破沉寂的,是那些拖家带口和正在恋爱的干部,他们喜欢与另一半共享这短暂的辉煌与灿烂。散步者无须担心人多的尴尬,随军家属本来就不多,几家人相见,男人们延续办公室的话题,女人们则家长里短,至于孩子们,梧桐花、小柿子、蔷薇刺,都会让他们欢欢笑笑、哭哭闹闹好一阵子。
谈恋爱的人则更喜欢晚霞熹微、月牙初上时的苍茫。
两代人偶尔相遇,办公室里会有交头接耳,年轻人传的是:教授夫人时髦、漂亮,大大方方地挽着教授胳膊散步。年长者传的是:小李和小王拿着书在车站转悠,那么黑了,能看见吗?肯定是在约会。
小站的情缘还有辐射区域,顺着铁轨向西,穿越小门,是一片广阔的所在:铁轨南北纵横,逶迤蜿蜒;公路东西跨越,奔向远方。交汇点处,有一个铁路道口指挥亭翼然其上,虽简陋,却丝柳扶风,远山叠翠,也是“人约黄昏后”的好去处。
教授夫人风姿绰约,透着知识女性不凡的气度。丈夫回国,一头扎进大西北,她追随而来,在学校当起了孩子王。多年以后,人们经常能看到,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太太,有时穿件旗袍,有时系条纱巾,沉静、优雅,拉着小购物车,缓缓地在蔷薇花中间的小门出出进进。间或她会俯下身子,捡几颗落在地上的小柿子。天气晴好,她会推一位坐着轮椅的老人到铁路指挥亭附近遛弯儿。穿军装的中年人看到老人,会立正敬礼:“教授好。”老太太经常眯起双眼,眺望溶入天际线的铁轨,轻声念叨:这铁路能通向戈壁大漠的发射场,也该能通到南方的老家了吧?
小李和小王结婚了,主婚人就是他们的导师——教授。那些年,大伙儿都知道小李读博士、当教授不容易,也知道小王读硕士、当副教授更不容易。小李到外地出差,一走就是两三年。孩子生病在家,小王去上课雷打不动。她用绳子一头拴住孩子,一头拴着床。孩子的哭声,像刀子,把她的心一片一片地割裂。
小李出任务,封闭式管理,一连几个月,孩子一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就会哭闹不止。列车要去训练场,小李跟小王约好,让母女俩站在显眼的铁路道亭旁见上一面。列车风驰电掣,车窗在长长的绿皮车厢上闪动,女儿桐桐说爸爸的脸没有贴在万花筒上。小李趴在车窗口上,直到两个小黑点消失在天尽头,那双小王说没有长泪腺的小眼睛,此刻如开闸的洪水奔泻而下。
桐桐上大学了,小站换址重建了,小王也永远地离开了,梧桐树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棵。大伙儿都说小王是一棵能与小李比肩的大树;只有小李知道,无论走到天涯海角,自己都是一棵缠绕小王的藤蔓……
又是一个静谧的黄昏,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梧桐树的枝杈,投出两个长长的影子,年轻的少校捡起一朵梧桐花递给穿文职制服的女友:“这里曾经是一个小站……”
是的,过去,现在,这里都是满满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