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家集,暖暖的土炕
把柴草塞进炕眼,把牛粪投进炕眼。虽说陇东的十月已经积雪,这炕,可要烧出小半个夏天。
真不敢相信,选咱这小土屋宿夜的,竟是红军最大的长官!他刚才在隔壁清真寺走了一大圈,和阿訇握手交谈。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雨水一样顺耳。他说,谁种米面,谁就应当吃上米面!
知道他也是农民出身,当然,他已将那把用旧了的镰刀,顺手,搁在了旗帜上面。知道他明天就要翻六盘山,知道中国的山,都是他脚上的茧。
他是红军最大的长官,这口炕眼,一定要烧暖!知道他那把镰刀要去割啥!知道咱单家集,再不起眼,也将属于他割下的江山。
六盘山
一个诗人,如果登上山顶,如果又叉起了腰,遥望云海或者落日,这,便不光是一幅关于黄昏的图景了。
一些事情的本质,会狂风大作。
西风会成为他的军衣,长发会成为他的诗句。他的头发,会在第一时间内,优雅地倒向东方。
现在,他屈指,说出“两万”这个数字。我明白,这是诗人在点数一年来的土地。这种盘点,只有在山顶才能完成。
诗人一走上山顶,所有山川都会扭动成局,成为地图,或是棋盘。
山脉残酷,河流血腥。断臂、夕阳、褴褛的军旗,此刻,在方阵般的诗句里,已经平静地挤作一团,一半为平,一半为仄。
一个诗人,如果他不是李白,不是谢灵运,不是杜牧,而是一个领袖,一个在1920年夏天就把《共产党宣言》当作诗篇来读的人,如果这时候,他又踏着西风,登上高高的山顶,那么,中国的汉界楚河,必狂风大作。
“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他的黑发以及黑发下的思想,显然,已经倒向东方!毛泽东就是这样在天空写诗的,他每一次将笔锋提起,一只鹰的翅膀,就会准确地收拢。
我很愿意看见一个诗人走上山顶。这本身,就是一个漂亮的战略。我愿意看见中国所有的山川土地,都隔三岔五地,在棋盘上挪动一下,或者,在诗句里雕琢一番。
就为这个目的,一个诗人,必须,沿着诗与胜利的方向走上山巅,而如果是这样,革命在拥有上阕之后,便会很快拥有下阕。历史长短有致,成为千古词牌。
我很愿意看见一个诗人走上山顶,黄昏时分,有西风吹动长发。我明白,历史一旦可以吟诵,战争与和平,便只有平仄的区别。
六盘山纪念碑
你好,纪念碑的建造者!我代表渴望充实的心灵,向你们问好!
是时候了,我知道你们正用铁锹和铲斗车,重新,夯一座六盘山。
选址于全国民众的心坎:以纪念碑的形式。
竣工时间:43天之后。
我知道你们是着急了。我听见你们全部的口号和汗珠,此刻,都在搅拌机里用力。
只看见满山都是红旗。当年毛泽东说红旗漫卷西风,就是这种气势。风正在把所有冒热气的肌肉线条,吹出岩石的纹理。
浓雾漫过之时,我看见,峰峦上下的红旗,顿时,成为摇晃的火把。这种状态,与当年一样!
这种若明若暗的背景,是一张半透明的宣纸。这种纸,最适宜提供给领袖,描画清平乐或者沁园春。
向你们致敬,我亲爱的弟兄!中国的历史一般都呈现盘旋的方式,因此,你们做对了。
建造一座纪念碑,确有必要:革命的陀螺,需要手柄!当年,毛泽东就是站在这里,他也习惯站在手柄的位置上——伸手,屈指,计算里程、风速、红旗的数量、缨的长度,以及,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竣工的时间。
青石嘴,骑兵故事
这是一场遭遇战。
那天正午,国民党的骑兵正在烧锅蒸馍,两个营的马匹拴在河滩;以至于,我今天来的时候,空气中,还能闻见战马喷鼻以及雄性的气息。
那天,六盘山的山洪,自枪口爆发——红军突然挟裹着山石奔泻而下,草鞋踢翻蒸锅,刺刀卷起马缰。蹄声还来不及响成战鼓,两个骑兵营,就蒸成了馍馍。
很好,拉起马缰,牵走一批白馍;拍拍鞍子,再牵走一批黄馍:共产党的第一支骑兵部队就这样诞生了!青石嘴是一张什么嘴啊,这么一张口,就吐出一个兵种!
在后来的中国革命的战史中,我经常会在大地上听到成串的鼓声,而最初的鼓槌,无疑,就是青石嘴。
我今天来此,见河滩地,已是芳草萋萋。宝中铁路,掠过高高的桥墩,把一大串铁蹄的声音,举在空中:当年诱人的馍香,正在由列车的餐车送出。
于今看,青石嘴吐出的,不是两个营的馍馍,也不是一个兵种,而是一个铁蹄轰响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