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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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握在手里的荣光


■蒋 殊

图为老兵王生怀手捧自己青年时的军装照。王晓方摄

郝照余、王生怀,同是来自山西省长治市武乡县的两位抗战老兵。

我手里分别存有两人极相似的两张照片。照片中引人注目的是两双同样嵌满岁月沧桑的手。

一双捧着自己朝气逼人的青春,另一双捧着自己毕生的荣耀。

初见王生怀,是2015年10月份。

那天下午4时许,他独自坐在儿子家一孔窑洞中的锅台边,正吃着馒头。看到有人来,他急于想把小半个馒头放在稍远一点的锅盖上。这样一个动作,他颇费了一些时间与力气。

那年,他将满90周岁。

听力极差且表述能力大大退化的他记得二野,记得15军,记得在家门口太行山打日本侵略者,也记得一路打到昆明、打到朝鲜,更记得头顶轰隆隆的飞机声。

从1942年到1954年,从16岁到28岁,王生怀把自己最青春的12个年头交给战场。

王生怀生活的故城镇高仁村位于武乡县西部,村子地势独特,进可攻,退可守,抗日战争时期曾驻扎过八路军第115师的部队。独特的环境也培养出一支机智勇敢的民兵队伍。

16岁那年,王生怀穿起军装,带着高仁村民兵的精气神走向抗战战场。21岁又投身到第二次解放安阳的战役,成为兵临安阳城下十万大军中的一员。从他零零碎碎的讲述中,得知他曾是中原野战军第九纵队一名军人。那个5月,冰冷扼杀了正欲弥漫的春意,他年轻却已经历了5年厮杀的脸,冷峻地裹在破烂的衣服里,听候随时传来的号令。那个时候,他的听力极棒,甚至可以听到身边战友血液涌动的声音。周遭一切都浸在寒意里,身体、血、空气都寒光闪闪。

打着打着,子弹就擦过他的头部。他说那是他第一次受伤。此后,王生怀又跟着9纵的脚步打进淮海战役。1949年部队整编为第二野战军第4兵团15军,一路过长江,直下云南。

云南的风情、边陲的景致,全然没有体验,全是炮火,全是硝烟。

王生怀所在的第15军,又挺进朝鲜。彼时,第五次战役正拉开帷幕。

头顶上飞机好多啊,封锁着浩瀚的天空。王生怀第一次知道天空竟也会被管束。“连个麻雀也飞不过去”,他这样描述。

躲避,前进,在艰难中寻找着突破的一片空间。然而躲避着,躲避着,头顶上还是落下一颗沉重的炸弹。乘坐的汽车翻了,重重地砸在王生怀的身上。他左手、左脚都受了重伤,当时便不能行走。

然而王生怀说,面对那么多死去的战友,他这点伤算不了什么。说着他弯腰慢慢脱下袜子,脚上骨头早已变形,整个脚肿得像他刚刚握在手里的馒头。

第二野战军第4兵团15军,在上甘岭一战中打出了知名度。整个战役经历了阵地攻防战、坑道战、炮战,打得精彩纷呈,也成为15军战史上前所未有的一场战斗。

凯旋归来的15军,日后被中央军委改编成我军的空降部队。

90岁的王生怀,看上去就是乡村里的普普通通的老人模样。我突然想,他刚刚16岁穿军装时是什么模样?他战场上的10年青春,是什么模样?

犹如神助,我在3年后看到时任武乡县新闻中心主任王晓方拍摄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一双饱经风霜、布满粗粗细细纹路的手。手中,是一张青春勃发的军人黑白照。

这张照片的照片中,便是王生怀的军人时代;这张照片里的手,便是王生怀的暮年时刻。他用一双写满90年岁月痕迹的手,捧着自己英气逼人的青春。照片背景一片漆黑,以致于让这双手更加沧桑,那张脸更加青春。这截然不同的两种岁月,给予观者强烈的视觉冲击,继而想落泪。

照片中看不到王生怀老人的脸。然而我知道,那张脸上,一定挂满笑容。因为他的手心里,是他最美的青春、最骄傲的人生。

无独有偶,又两年后的2020年,抗战胜利75周年之际,我又看到另外一张照片、一双手。

那是郝照余,即将满100周岁的另一位武乡籍老兵。

郝照余1920年9月出生于武乡县石北乡岭南村,是家里的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三个男孩,在乡村是让人羡慕的一件事,这意味着家族人丁兴旺。

然而,他们遇到不幸的年代。大哥郝申有,在抗战爆发初期便穿起军装参加了八路军,一走再无消息。

烽火很快燃烧到武乡这片土地上。父亲郝土英又与二儿子一道,担负起给八路军送军粮的任务。抗战时期的武乡,隐蔽着很多八路军,因此日军不仅设立了许多据点,而且防范森严。为了避开日军盘查,郝土英父子送粮不仅需要在夜晚行动,而且要绕道榆社再转回武乡八路军驻地。一个冬日的夜里,父子俩背着粮经过一条河时,儿子不慎落水。情急之下父亲跟着跳了下去,然而没想到的是,河水冰冷且湍急,父子俩双双未能上岸。

大儿子没了音讯,丈夫和二儿子意外丢了命,太行山中坚强的郝家母亲竟然没有被打倒,而是在1942年5月又亲手将22岁的三儿子郝照余送进八路军队伍,成为武乡独立营二连一名战士,后被编入129师385旅14团。

两年后的1944年,郝照余随部队在沁县取得一场胜利后,经武乡返回驻扎点。路经家门口,他顺道探望了别离两年的母亲。孤苦的母亲带着二哥的孩子,衣着单薄。郝照余一阵心酸,随即脱下身上的夹袄穿在母亲身上。

不曾料到,谁能料到?这件普通的夹袄,却给母亲带来杀身之祸。那是郝照余离开的第二天,敌人进村扫荡。有百姓说,敌人是在抢夺郝照余母亲手里的织布线时,发现她套在衣服里面的夹袄。一件夹袄本是普通粗布,当时却是百姓省出来送给八路军战士穿的。这只有八路军战士才穿的夹袄,怎么穿在一位村中妇人身上?敌人当即判断,她与八路军有干系。问她,不答,便残忍地将她杀死。

彼时,郝照余刚刚回到驻地。惊闻消息的他在班长的陪伴下一路奔波赶回,却因怕惊扰敌人未敢进家门,只远远在村口给母亲深深磕下几个头。

战士郝照余一腔悲愤的泪水,洒向家门口。

“恨自己。”此后,这件夹袄成为郝照余一生的痛。

“要不是那件夹袄……”直到100岁的今天,老人含糊不清的话语里,还一遍遍要提及这件事。

抗战胜利,郝照余又一路南下,参加了解放战争。1946年8月上旬,陇海战役拉开帷幕。激烈的战斗中,郝照余突然觉得“嘴里多了个东西”,吐出来一看,竟然是一粒裹着血肉的子弹。

“命大。要是稍错错位,就死了。”70多年后,郝照余一次次将右手抬起放在右腮上,指着一块明显凹进去的地方告诉人们,“子弹就是从这里进去的。”又把手指放进嘴里做了一个掏的动作,“又从这里出来。”

子弹透过老人右腮,进入嘴里。深深的痕迹伴他走过70多年。

郝照余的女儿说,父亲的后脖子上还有一处枪伤。问及受伤经过,老人终是记不得了。

2014年国庆节前夕,一张“烈士证明书”被送到郝照余家中,那是由民政部颁发的,“郝申有同志在抗日战争中牺牲,被评定为烈士。特发此证,以资褒扬。”从烈士证上简单几行信息得知,郝申有于1915年出生,时为武乡游击队一名战士,在1937年一次战斗中牺牲。

1937年,那是抗战在武乡刚刚展开的时间,家人不知道,年仅22岁的郝申有,已经光荣为国捐躯。

捧着国家给大哥颁发的“烈士证”,时年94岁的郝照余双泪长流。他不知道,大哥牺牲时年仅22岁,正是他穿起军装上战场的年龄。

郝家老三郝照余没有让家人失望,一路南征北战,身体虽带了不少伤,却光荣回到家中。

那一年,他才26岁,独自撑起那个几乎散了的家。

武乡摄影师李晓斌拍摄的一张照片上,郝照余一双手中紧紧握着一枚“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自2015年之后,每有人来探望,他必要将军装整齐穿上,把军帽戴在头上,再将这枚纪念章挂在脖子上。他断断续续,回答着别人的问题。然而最专注的时刻,还是捧起这枚纪念章,深深埋首,长久凝视。

照片上只有一双手、一枚纪念章。他的眼神却清晰映现在我眼前。

遗憾的是,王生怀于2019年去世了,郝照余则即将跨入100岁生日。

两张照片,会永久留下来。那同样变形的关节、同样沟壑纵横的手指,呈现着同样动人的高光时刻。

两双手里紧紧握着的,是他们一生的荣光和浴血奋战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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