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11月,北上抗日的红10军团挺进皖浙边地区,在国民党军的疯狂进攻下,于1935年1月在怀玉山失利,大部壮烈牺牲。与此同时,闽浙赣苏区全部丧失,第五次反“围剿”失败。本文作者程菊英的女儿罗鸣春坚持在苏区斗争,毅然参加了医院组成的临时救护队,为保护伤员和群众而英勇牺牲。时隔不久,作者的丈夫罗英也在随红10军团转战中壮烈牺牲。文章记述了作者分别与女儿、丈夫最后一次共处时的美好回忆,字里行间既透露着冷静与刚毅,又充满着对女儿、丈夫的深情怀念,对革命英烈的敬仰。正如文中所说:父女英烈“以不朽的革命功勋、不屈不挠的为国牺牲的壮烈精神,以崇高的共产党员的品德和真正爱国主义者的榜样,给了青年一代以伟大的教育”。
一九三四年,红军北上抗日前夕,正是国民党反动派向赣东北根据地“围剿”最疯狂的时期,我住在闽浙赣省苏维埃所在地——葛源镇。
一个初冬的早晨,天上下着冷雨,这天鸣春起得格外早,她一下床,就慌忙整理行装和药包。她很兴奋,微笑地向我走来,双手搂抱着我,看着我的两眼说:“妈妈,我参加了医院组成的临时救护队,今天就要出发。”
我一听,恍然大悟似的明白了鸣春为什么那么兴奋,不由得为她担心:“你参加了救护队,你能胜任?你要知道你并不是男子哟!”
“那没有什么,妈妈!”鸣春接着说,“我的身体也还结实,而且我们救护队里有不少的姑娘。”
“孩子!不一定非要你去不可,”沉默片刻之后,我勉强地说,“我感觉心情不好,你向队长请个假,今天暂且不去吧!”
“不成!妈妈,”鸣春一边在检查携带的东西,一边激动地说,“今天我们第二救护队的任务,是要把旺村所有的伤员,全部转移到红军医院来。”
我沉默了,站在窗户前深思着,鸣春重新走近我身旁,握着我的手,轻声地说:“妈妈,你不是常对我说,人生应该忠诚和勇敢。现在战事非常紧张,前线的伤亡很大,救护工作是迫不及待的。”
我已看出来,一切都已经决定了。可她还是个仅仅十七岁的孩子……
唉!还有什么说的呢?我知道这孩子的倔强性,和她爸爸一样,她想要做的,谁也阻拦不住,无论是谁,我也不成,就是她爸爸在旁也不成,谁也拦不住鸣春了……
“在枪林弹雨中工作,有多么危险啊!”我自言自语地说着,眼眶里已含有泪珠。
“妈妈,你不记得爸爸说过?左有洪水,右有烈火,前有猛虎,后有毒蛇,他也一点儿不害怕。在火线上工作,在枪林弹雨中行军,这也是常事,只要习惯了就好了。”
此刻,我喉咙有些哽咽了,我随手将一包干粮塞进她的挂包里。
“妈妈!以后一切都会习惯的!”鸣春安慰我说,又握了握我的手,“再见吧!妈妈。”
她的心情是激动的,脸色是幸福的,欢乐的。我站在门外目送着她——我那个逐渐远去的、永远快乐而又可爱的孩子。不一会儿就听到:“我们要勇敢,我们要前进……为了人类的解放,我们贡献出青春……”
在南京时,十四岁的鸣春就像家庭主妇那样,代替着我的工作:携带弟妹,烧茶做饭;来了什么样的客人,她知道怎么接待;她知道白天让爸爸妈妈多休息一会儿,晚上就能更好地工作;她知道这工作是重要的是秘密的(即地下党工作);每当晚饭后,她就带着弟妹在门前玩耍,其实她是在那儿放哨,她爸爸经常说,她是我们家唯一的哨兵。
来到苏区后,她进了列宁师范。她的学习精神也跟她爸爸那样,不知天光日夜,手不离卷的。她的学习成绩经常是第一名,得过许多奖状,我记得有一张奖状上这样写着:“你是红色的姑娘,你是列宁的好学生。”她学校的教务主任——叶蓉老师,曾不止一次地给我说过:“鸣春这孩子,真不愧为罗英的后代。”她的很多男同学,都以跟她交上朋友为平生最大的光荣。一九三四年初春,为了工作的需要,她还没毕业,就被调到红军医院担任看护。除了这项工作外,她兼任的职务更是多种多样的,如:红军宣传员、共青团机密通信员,红军识字班和群众夜校的教师等。
这期间,她爸爸罗英一月回来看望一次,或两三个月来家看望一次,但我和鸣春可从没离开过。她每天早出晚归,她总是在天刚刚发亮就起床,很晚才回家,从来没听她说过半句疲劳的话。有时加了夜班,深夜才回家,但她不马上倒下睡觉,还偷空帮我洗衣服,给爸爸做布鞋,给弟妹补衣袜;第二天,我睡醒时,房前屋后已打扫得干干净净了,人也上班去了。
有时,她还要下乡给苏区的群众看病、种牛痘。碰着路远了,来去几十里,她也摸着黑,跋山涉水,或是冒着风雨赶回家来,以免我牵挂。她曾说:“下乡工作真不容易啊!下雨、泥泞、烂泥黏着鞋跟,脚皮也磨破了,但我不甘心落后。”她告诉我:“群众把我当成大人看待,称我为医生。”她说:“群众这样称呼我,是给我的最大的荣誉,我更应该忘我地去工作……”
乌云涌上来,又要下雨了。午后,我去到红军医院,医院的同志告诉我:“她们已回来一趟了,已转移了第一批伤员;现在是第二趟,今晚能否赶回来,未定。”
夜深了,风继续地刮着,我没有心思睡觉,倚在床上,听着屋外的动静,极力想在那不宁静的暴风中听出一个什么动静来。终于听着了,那是我非常熟悉的脚步声。我不由自主地走下床来,披上衣服,连忙就去开了前门。然而走进来的却是一位男人,他正是红军医院的政治主任——胡珊同志。他的突如其来,引起了我的一种直觉,我觉得不幸和灾难可能来临了。胡主任低下头沉痛地对我说:“程嫂(在南京时他就这样习惯地称呼我)!你的孩子鸣春,永远与你告别了……”
我颓然地倒在一个木椅子上。可我没有眼泪,也没有呼吸,在脑海里似乎只有一句话:“她真的牺牲了?我不信,她真的牺牲了?……”
在昏迷的状态中,我还清楚地听到:“程嫂,不用悲痛!”胡珊同志这么说,“孩子是勇敢的,她是为了大家活着,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两天后,第二救护队的队长才详细地说明了那天事件发生的经过:那天,救护队来到离旺村不远的山洼里,突然一架挂有青天白日旗标志的飞机从头顶上穿过去,紧接着一颗炸弹掉在前面的小山包上爆炸了。
队长从队伍后面赶到前面,说:“看情况,敌人可能发现我们的重伤员集中在旺村,因此我们今天必须完成转移伤员的任务!”
鸣春第一个说:“放心吧!队长,怕,我们就不会来;来了,就一定完成任务!”
姑娘们个个都挺起了胸膛,跟上队伍朝旺村进发。
午后,救护队在激烈的炮火中,已安全地转移了第一批伤员到红军医院。下午转移第二批共六十几个伤员,都集中于旺村的一个祠堂屋里,战士们没有理睬那枪炮声、轰炸声,大家都集中精力在扎担架、给伤员包扎伤口、把伤员扶上担架。正在紧张的一刻,又一架飞机从祠堂屋顶上窜过,接着一个长方形的大酒瓶似的炸弹,破屋而下,恰恰掉在鸣春的身前,一刹那工夫,人们全闭住了眼睛……但那炸弹并没有立即爆炸,不知是炸药不灵还是导火线上的缘故!
就在那一刹,只见鸣春抱住了炸弹,向祠堂屋外蹿去,炸弹爆炸了……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旺村举行了“鸣春追悼会”,人们要我在会上发言,可我说什么呢?我说不出话来,我记得方志敏主席在会上悲哀而沉痛地说过:“在这姑娘——鸣春的遗骸上,筑起一座伟大壮丽的墓碑吧!她的年纪虽小,可是她的精神是伟大的,她把她的生命,为着公共的幸福牺牲了……”
“我们要永远记得,在这弹坑里——墓碑底下,寄托了伟大的勇敢的和巨大的灵魂。”现在的“旺村”被称为“鸣春村”,村里有一所小学,学校里有“鸣春英雄班”,鸣春的精神是不朽的,她的名字永远被人民传诵着,也永远记在人民的心灵深处。
鸣春之所以能如此牺牲自己,那是因为她是罗英的女儿。有那样的父亲,必会有那样的女儿。现在说完了女儿,不能不说说她的父亲,我的丈夫罗英。
当时正是严寒的冬天,大雪纷飞,红十军的战士们转战赣东北,冲破敌人重重封锁,突围北上。在敌人数倍于己的兵力合围下,战斗是异常残酷的,红军伤亡很大,罗英当时也负了伤,被留在红军家属住处黄柏沅地方养伤。
那是一九三五年初,一个难忘的冬夜,外面风雪交加,寒气逼人。我们在一间很小的屋子里,生着一个小火盆,桌上燃着两支蜡烛,烛光被寒风吹得摇曳,此外一切都是沉静的,没有一点儿生气,呈现着一片凄凉的景象。英哥坐在窗前的灯光下,翻阅着文卷,宁儿无声地坐在我的膝上。那沉默而可怕的空气,充满了全屋。我脑海里不断默念着:分别了,要分别了,他这一次出去远征,不知哪年哪月我们才能相会。
我们曾一直患难与共。在帝国主义与资本主义统治的上海,要找一个职业是多么艰难啊!然而,英哥为了让我能在上海生活下去,他找不到工作做,宁愿去拉西洋镜、卖报纸、擦皮鞋,也不肯让我回到苦难的故乡去。我是个只认得几个字的乡村女子,可是他竟要带我到外国去留学,这又是多么出人意外和新奇啊!资本家的太太和小姐们奚落他说:“带一个这样的土包子到外国去,是给中国人丢脸。”但他并不理睬这些奚落,他费尽心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我带到了我做梦都想不到的俄国莫斯科。在那儿的三年时间里,我俩朝夕相处,寸步不离;他就是上街去买东西,也要我跟去当翻译(因为我的俄语说得比他好些)。我——一个初次远离故乡的人,是多么怀念故土、怀念祖国啊!他告诉我说:“正因为我们怀念祖国,为了要让祖国繁荣和富强,我们就更应该多学些东西——将革命理论带回去;也正因为我们需要学习革命理论,我们才背井离乡,来到这革命的圣地——莫斯科。”
回国后,他遵照南京地下党的指示,回江西参加开辟根据地的工作。于是,他带我一同逃避国民党反动政府的软禁,越过无数的险口和难关,来到了苏区。他担任了红十军独立团政委、团长、红军学校校长、军部秘书等,工作虽无比繁重,但他从没有忘掉过我,他总趁着战斗和训练的空隙,回家来看望我,安慰我,为了能让我与孩子们的生活得到一些稍许的改善,他尽最大的努力将他的仅有的少得可怜的微薄的薪金,节省下来交给我。
在苏区的几年里,虽然有一次又一次的反“围剿”战争,虽然物质生活上艰苦,但我总觉得我们的家庭是团聚的,我们的精神是愉快的。然而现在这种生活就要结束了,谁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的一种生活呢?
“英哥!这般寒冷的天气,明天也得走吗?”在长时间的静默之后,我这样问他。
“当然得走!”他简短地回答。
“你的伤口没有痊愈,又是单枪匹马,未必能赶得上部队。假如路上发生什么意外,那叫我们怎么办呢?英哥,我求你去一密信,向方志敏军长请一个长假,免此一行吧!”我乞求似的说着。
“不能的,英妹!”他激动而又斩钉截铁地说,“党和我的良心不允许这样做,这是卑陋的行为!这是临阵脱逃!”
我想起了已经死去的鸣春,实在害怕再次和亲人分离了!但我只是轻声自叹,而没有说出来,泪水不禁掉在衣襟上,心中感觉非常凄婉。
我自知这种挽留,只是徒劳。多少年来他抛弃故乡,离别家中父老,又是为了什么?从莫斯科回国后,蒋介石委派他担任两广的招兵委员,这官位不小,薪金也很高,满可以名利双收的,但他拒绝接受。他说:“这是奴才、走狗才去做的事,这是反革命对革命者的收买。”他宁愿受到统治者的软禁,也不愿接任它的高官,这又是为了什么呢?回江西时,当时的省长熊式辉的叔叔要他去当某工厂的经理,也被他断然拒绝,却冒着生命的危险,深入敌境,去出任一个伪县大队长,在虎口中组织、发动士兵起义,这又是为了什么?
好一会儿后,英哥才抚摸着宁儿,并轻声地带着安慰的口气对着我说:“英妹!我何尝是忍心丢下你们而到战场上去呢?我知道一个人若上了战场,他的生命就不属于他所掌握。但是为了我们那许多在帝国主义者强权压迫下的同胞,我们不能不去作有力的斗争!只有斗争,才能夺回人民应享的权利和幸福:只有凭着我们的热血,舍弃我们的头颅,才能造就自由的中华。我总想,一个人能为众人而死,那么他的死是光荣而值得赞扬的。苏区一个普通农民,为了要闹革命,尚且不顾生死,何况我们红军战士?何况我们红军军官?”
不知是过于激动,还是为了调节这紧张的空气,英哥说毕,起身将怀抱中的宁儿轻放床上,伸手从橱中取出一瓶酒和两只玻璃杯来,热情地说:“英妹!不用沉默了吧!来!放出一点英雄气息来!趁此刻,你为我的前途干一杯,我也为你未来的幸福干一杯!”
这时候,我不能不被他一番激烈的言语所感动,我慢步走到他面前,拿起桌上的杯子,为了祝福红军的胜利,为了祝福他的前途,我连饮了三杯,并鼓起勇气说:“英哥!你放心吧!我会牢记着你的话语。”可是我的眼泪,还是一滴一滴地滴入杯子里。
他放了杯子,又以祈求和兴奋的声调说:“英妹!为我再唱一个你爱唱的《马赛曲》吧!以后不知何时才能听到你的歌声,你就以此曲作为给我们临别时的赠礼吧!”
烛光渐渐地暗淡着,蜡烛也快燃完了,就在这样一个风雪的黎明,我们夫妇别离了。
不知不觉冬天已过,春天来到了。外面依然桃红柳绿,黄莺鸣唱,山明水秀的乡村景色,是格外的美丽而可爱,独有我的英哥,一去数月,杳无消息。
两个月后,我获得这样一个消息:“红十军在怀玉山地方,被敌人以七倍以上的兵力所包围,方志敏同志被俘。”这时,我有如天雷震耳,眼前只觉得一片漆黑。我想,我们敬爱的首长,英勇的方志敏同志不至于被俘吧?可不久,这消息果然被证实。同时我又接获一封寄自不明地址的信件,信封上的字迹,并不是英哥所写。我呆住了,怕拆开这封信,最后终于鼓起最大的勇气,咬紧牙关,拆开它阅读了:
亲爱的程菊英同志!
很痛心地给你写去这封信。首先,我请求你,应集中勇敢和坚毅,迎接这来到的最大的不幸:你的孩子的爸爸、我们忠实的同志和战友罗英牺牲了。
在怀玉山战役中,我红十军主力被包围,罗英同志曾带伤突出了包围圈,率领着残余部队,冲至安徽省太平县屯溪市地方,结果又被敌人追击部队所包围。经过数日数夜的激战,终因弹尽粮绝,又无后援部队,罗英同志和他的部下全部壮烈牺牲。
你的、我们的终生难忘的同志,为了人类壮丽的事业,献出了他宝贵的生命。但是要知道:千百颗勇敢的正直的心,就是我们伟大的不可战胜的力量;全国人民会和我们一道,踏着烈士的血迹继续前进。
最后紧握你的手,再一次地希望你坚毅和勇敢,希望你忍耐,希望你化悲痛为力量。胜利终有时日。
红十军浙东挺进师友仁上
书于三五年四月某日深夜
啊!可怕的消息啊!悲哀啊!沉痛啊!英哥临别时的话语,句句成了预言了。我在痛定思痛之后,忽又记起他的话“善视褓中儿,以慰地下魂”,同时我也觉得他的死,是最伟大最光荣的死。
英哥、鸣春及所有的革命烈士们!你们是值得长眠安息的,你们的遗志和理想已经实现了。你们以不朽的革命功勋、不屈不挠的为国牺牲的壮烈精神,以崇高的共产党员的品德和真正爱国主义者的榜样,给了青年一代以伟大的教育。
(罗 宁整理)
程菊英 女,文中身份为红10军独立团政治委员、团长、红军学校校长罗英同志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