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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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远 山


■王惠娟  代江涛

一座无名的山从皖南群山中缓缓涌出,有一个中队驻扎在山里,中队有三个单独执勤点,分别位于山下、山腰和山巅。每个执勤点有20多个兵、一名排长,队长和指导员在山下执勤点。

“嘟嘟嘟……”当起床号声响起,山里的一天开始了。站在山巅执勤点准备出早操的上等兵王强望着飘扬的红旗,痴痴地发呆。

他军旅生涯的一千多个早晨是被风刮醒的。单独执勤点常年难见生人,层层叠叠的山木有秩序地沿着四面八方铺开,一切都静而不语。

新兵下连,王强被分到了山里,一心想考军校的他开始了期待中的生活。

刚下连那会儿,他对一切都充满好奇。营区周围除了沙,就是石头,能引起他注意的只有乱石缝中那些生机勃勃的南瓜藤。班长讲过一个故事,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大雪封山,战士们只能“全副武装”徒步下山把吃的扛上来,一个来回就是一整天。为中队官兵吃菜问题绞尽脑汁的司务长病急乱投医,四处开垦播种。他在乱石缝里撒了一把南瓜种,石缝里竟然冒出了嫩芽,生出藤蔓,给光秃秃的石堆罩上了一片片杏黄的花帘,在秋天结出一个个金黄的大南瓜。

他当晚就把这个故事写在了他的日记本上。

早上出完操后,他总是朝着山的尽头再跑一会儿。他固执地认为,每天多跑一点,总有一天会跑出大山,抵近远山。

早晨,如果不是排长,谁也不知道远远的山林中,那个奔跑的点是一个人。当然,还有哨兵,每次出门时,他都面带微笑。渐渐地,他肩章上又多了一道“拐”,他成为了一名老兵。哨兵有着比老兵更青涩一些的脸庞。哨兵也跟他一样,有梦。新兵的梦想,在大山更远的方向,因为新兵总是朝着山那边张望。于是,在有风或无风的大山里,他仿佛找到了志同道合者,脚下跑得格外有力。有时跑着跑着,想起家乡,想起那袅袅的炊烟后,一个头发渐白的女人,在村口守望……

第一次相遇,王强庄重地向排长敬礼,问好。时间一长,他便用目光或者微笑示意,然后便继续奔跑。

立春以后,中队变得忙碌起来。要给“战士菜园”翻土,要站哨执勤,要组织演练。这段日子,时间像上紧了发条,只要一开启,便停不下脚步。两眼一睁、忙到熄灯的生活,让他喘不过气。于是,他寻思着晚上跑步。跑步成为他每天意志磨练的印证。就在他准备启程的那刻,被排长叫住,阻止了他的步伐,呵斥道:“干嘛去?”

“跑步去,这是我的习惯。”他呈立正姿势回答。

“天黑,看不清路,不准去。”排长发出命令。

“排长,两年来,我从未间断……”

排长看着他的眼睛,两人陷入了沉默。

“小心点。”

“好嘞!谢谢排长。”他敬礼。然后转身去拿手电,由于激动,他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排长收住脸上难以掩盖的微笑说:“有点意思!”

他跑起来,风在耳边呼啸,雪在头上滑落,脚在雪野长奔。山里很静,是少有的静。他以前胆子小,每次站岗时,都害怕风声。但跑起来,他什么也不怕。说来也怪,士兵们都说山里有野兽,一直到他离开,都没有看到野兽的影子。倒是平时,遇到过蛇、猪獾、野兔之类的动物,但它们一旦遇上人,便早早地溜了。现在改为夜跑了。夜色,在无声的大雪中愈来愈浓。他一边跑,一边望天,天不语;他跺地,地无言。他看星空,一片苍茫;他望故乡,漆黑不见。有时,跑到终点,累了。他便慢走,一边走,一边唱歌。

然后,越过这座山,他跑回排长为他特批的一间小屋。他要在那里复习功课,在那里实现他考军校的理想。有一天,排长来到小屋对他说:

“这里天远地自偏,中队这么多人,五年没有考走一个,你要争口气,实现零的突破。”

“尽力。”他低着头回答道。

“男子汉,头抬起来!你是我见过的兵中,最有希望走出大山的那个。”排长露出肯定的眼神。

“我一定会实现梦想。”他心头一热,扬起了头。

“这就对了嘛,这才是我带出的兵。”排长拍拍他的肩,走了。

他坐下来,开始进入复习。累了,他便推窗望雪,倦了,也推窗望雪。雪静悄悄地像白银一般铺着,伸着远方。有一次,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排长给他端来了一个小火盆,又小心翼翼地把一件军大衣盖在了他身上,可还是惊醒了他。望着排长那温暖的目光,他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开春过后,大雪开始消融,中队士兵准备出发。每到这个季节,士兵们要参加勤训轮换、要参加预备特战队员集训,上沙场磨砺血性,为守山的胸怀增加宽度。他要参加考试,所以没去。走时,他站在欢送的人群中,给每一个兵敬礼。排长在副驾驶座上,朝他竖起大拇指说:“我钦佩的人不多,你小子,算一个!”他的泪不争气地再次夺眶而出。排长一笑,说出发。车子开出,车里伸出很多手来,热烈地给他祝福,希望他能考上。刹那间,他脑海里出现前夜排长与他在操场上聊天的情景。

排长说,“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排长说:“坚持,就有希望。”

他点点头。排长接着开始讲他来山里时,怎样想改变命运,从一个农村兵苦干转成士官,最后又转干的经历。排长还说:“中队的指导员和队长都是我带的兵,后来军校毕业分回来,科班出身加上他们自己努力,很快都成了我的上级,我都得听招呼、听安排。”

“是吗?我第一次听说。”他有些疑问。

他站在那里,发现那个夜,居然无风也无雪,天空无比明亮透明。

山里大部分士兵一走,中队又开始安静起来。那段时间,他除了执勤站哨,便是复习功课。后来得知,排长离开时给另一位负责的排长交代:每天只给王强定一班哨。

六月,山里到处弥漫着无名花的芬芳,他也迎来了他人生的一缕芳香——被军校录取了,他即将要离开大山。

走出大山那天,班长送他。他好奇地问班长:“当兵11年,你在哨位上突发过阑尾炎,毒蛇差点要了你的命,三次退伍的机会,多次调走的机会,为什么都没有走?”

班长目光深邃地望着远方,不一会儿,眼睛又转向正昂扬生长的南瓜藤,说道:“我要做这深山里的大南瓜,自从被撒在这里,根就扎在这里了。”

他觉得这句话好熟悉,仔细想了想,那正是班长微信的个性签名。

支队来接他的车到了,车子像离弦的箭一般飞向山外的世界。离开中队,向着东边进发时,他望着车后扬起的滚滚沙尘,望着无边无际的大山,想起那些风里来雪里去的跑步岁月,想起山里那一张张年轻灿烂的青春笑容,想起班长的话,突然被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他把头伸出车窗,在距离营区一个不近也不远的地方,挥手道:“排长、班长、战友们,我还会回来的。”

到达军校后第一件事,自然是给排长发短信。

半个月后,排长写了封信给他,信的背面有山里所有战友的签名。他望着这些熟悉的名字,自己在遥远的北方,在一个没有风雪的夜里,眼泪又不自禁地夺眶而出。那封信不知道经历过多少个日日夜夜寸步不离地陪伴,纸张已经泛黄。

那封信也寄来了山里的风,夹杂着沙子和碎石的风,袭在脸上,疼;在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夜里,沙石落在心间,溅起泪花。青春的憧憬、纯粹的战友情和爱情,顺着大山蔓延,让大山越来越博大。毫不经意间,那些被丢失在风中的故事又漫不经心地出现在脑海里,顺着远山的方向咀嚼,辽阔而悠远。

他终于等来了毕业分配,在开往大山的大巴车上,他拿出信,满心欢喜地想着:大山,我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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