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自己被贵州黔南州都匀市授予荣誉市民,挂掉电话,军转干部金进的眼睛有些湿润。
身板结实、浑身透着军人气质的金进,静静地立在广州市黄埔区鱼珠街道办事处办公室窗前,心潮一片汹涌。
五月,正是凤凰花恣意怒放的季节,一树树艳红的花朵,繁密、蓬勃、纯正而热烈。他笑着说:“我很喜欢凤凰花,它的红,像人的生命。”
从黔南归来已近两个月,他的心里仍放不下远山里扶贫的事。离开部队这些年,他两次出征,六年转战两个扶贫战场,还有在部队农场挥汗耕作的日子,都让他对生命的价值有了更深切的感悟。
周末,在这间狭小的办公室,我和军转干部、二级调研员金进,聊了一整天。
心里装着什么,眼里就能看到什么
2004年,已在原第一军医大学研究生管理大队四队政委岗位任职三年的金进,突然站在了人生的岔路口上。他想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深爱的军营,但部队调整改革,他必须在走留之间做出选择。领导征求意见时,他将千言万语摁在心底,回答出奇的简单:“坚决服从组织安排!”
他被安置到黄埔区党校一个岗位上,一年后,因工作出色,金进被调整到办公室主任岗位。
2010年3月,得知区里要选派党政干部到偏远山区驻村扶贫,他主动请缨:“我在部队农场历练过多年,熟悉田野上的事情,让我去,我一定会尽心尽力干好。”
繁华的广州城还未从沉睡中醒来,他一个人迎着曙色,肩背迷彩背囊,像一个执行特殊任务、行色匆匆的军人。
他怀着一颗火热的心,直奔7个多小时车程外的梅州市丰顺县留隍镇九河村。九河村是丘陵山区,27个村民小组,人口3300多,有贫困户199户。
顶着烈日挨家调查了解贫困底数后,他的心情沉重而难过。因为交通不便,耕地少,九河村的青壮年都在外边打工,留守的妇女和老人除了种一点水稻、玉米和茶叶,没有其他的收入。
山村的夜晚静得出奇,远山近岭,一派寂静,连狗吠声都听不到。他一个人在村委会一间简陋的宿舍里站起,坐下,又站起,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村民生活的种种难处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你是驻村第一书记,乡亲们都眼巴巴看着,等你带领他们寻找脱贫致富的出路……”有时半夜,他在浅睡中会被自己的梦话惊醒。
一顶草帽、一把铁锹、一只军用水壶、一双解放鞋,他像一个朴实地道的农民,上坡下沟,在山坡上眺望,在脑海里苦苦思索,有时想得脑仁儿发疼。
“当时扶贫资金很有限,扶贫款和贫困户危房改造资金加起来只有30万元,出发前我跑企业筹措了10万元,就这么多,我得用这些钱让村里贫困户过上好日子,容不得半点闪失。”要从根子上脱贫,就得有产业。但是,产业在哪里?手头这点资金杯水车薪,能干多大的事情呢?
一天,他的目光被村里几户人家屋前院后的橄榄树吸引,枝上繁密的果实让他心头一亮。他将广东省农科院专家请到村里,考察评估结果让他颇为兴奋,当地气温、土壤很适合种橄榄。
他组织村民成立“九河村农业合作社”,建种苗培育基地,鼓励贫困户以扶贫资金入股,发展橄榄种植产业,并在村里引进了橄榄菜和罐头深加工生产线。
白天在村庄、在田野上奔波忙碌,带着村民修桥、铺路、建公厕,指导贫困户改建房屋。晚上带着一身疲惫回到住处,他有时累得晚饭不吃就睡了。
“观念是束缚乡村发展的瓶颈。”当地盛产竹子,却没人将它当成脱贫致富的宝贵资源。他办技能培训班,组织村民开发出竹筐、竹凉席等十多种竹子产品,跑市场和销路,让村民不出村就能挣到钱。
山区耕地本来就少,村里不少田地却成片成片荒着。村民告诉他,浇不上水,雨水丰沛就种,干旱就荒着。他筹措15万元资金,带着村民修出一条3.8公里长引水灌渠,把荒地变成了良田。
短短3年,全村橄榄种植面积达1200多亩,每年家家都有一笔股金分红。
村里自来水入户工程主体完成后,无后续资金,半拉子工程停在那里,像一个刺眼的摆设,村民仍爬坡下沟挑水吃。他给区领导写信,争取到12万元扶贫款,迅速打通“最后一公里”,让全村人吃上了方便干净的自来水。
一个人心里装着什么,就会更多地发现什么。村小学建于解放初期,20世纪80年代有过一次维修,如今已成危房。看到孩子们挤在里边读书,他心急如焚,又四处奔波。他向黄埔区领导递交专题报告,争取到100万元专项经费,又想方设法通过海外华侨和乡贤筹集到150万善款。
筹齐资金,他从设计院请来专家,“设计最可行的方案,建好学校。”一年时间,就建起一座三栋四层的现代化学校,解决了附近17个自然村孩子的上学难题。
“老金是个精神高尚的人!没有情怀与担当,没一颗充满大爱的心,谁会自找苦吃干这些难事?”九河村会计郑伟业在电话里和我说起金进驻村的日子,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2013年初驻村期满,经过上级核定,九河村199户贫困户全部脱贫,村容村貌焕然一新,村集体年经济收入达4万多元。金进被广东省委表彰为“优秀驻村干部”,记三等功。
“九河村现在橄榄种植规模还在持续扩大,已经是真正的小康村,还有了湖光山色秀美的度假村。”说着,他兴奋地打开手机,给我翻看乡亲们幸福生活的照片。
人不能辜负自己的青春
“年过半百的人了,你到底想干什么,一出去就是3年,这家还要不要了?”2017年新春,听说金进又主动去扶贫,妻子刘莉一脸愕然,“山高水远,你苦头还没吃够咋的?”
妻子埋怨,他不吱声,像虚心接受批评的孩子,默默低头听着,他相信她会理解、支持他。因为,他们曾经一起穿着军装,在那遥远的田野上挥洒过辛勤劳作的汗水,有相同的青春记忆。
“到部队好好干,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别给你爷爷丢脸。”1981年初冬,在铿锵的锣鼓声里送17岁的金进参军时,父亲金杰辉叮咛他。
他的爷爷金鹤钦,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创办农民协会,组织赤卫队,参加中国工农红军,曾任红三军团某营营长。1930年10月,金鹤钦在对敌斗争中被捕,后来壮烈牺牲。新中国成立后,金鹤钦被民政部批准为革命烈士。
从长沙县开慧镇葛家山村走出来的金进,自小就听父亲讲述爷爷的故事。但他心里打定主意,不让任何人知道他是烈士的后代。他期冀以自己的努力实现梦想。
下连后,一心想考军校的金进,申请到炊事班干最脏最累的活——烧火。没有闹钟,他让哨兵每天凌晨4点叫醒他,一边烧火一边学习。两年后,他从北京房山一座军营考入原武汉军事经济学院。
1985年7月毕业分配,本来是要回北京老部队的金进,最后的分配去向变成了原总后勤部嫩江基地农场。“当时,队干部担心我想不开,出情况,还特意安排人陪着我。其实我心里亮堂着呢,劳动有什么难,我本来就是从农村出来的。”他笑着说。
他从武汉乘坐绿皮火车先到北京,再到齐齐哈尔,之后又向内蒙古进发,整整三天四夜。当他拎着背包走出内蒙古自治区莫力达斡尔族自治旗大杨树镇达拉滨火车站,踏进原总后勤部嫩江基地农场八营某连时,他的心被眼前的辽阔与苍茫深深震撼。
“我父亲是个严肃的老党员,单位名字太长,他每次给我写信,地址在信封上排好几行,我的名字在最下边,没地方写寄件人地址,就在我名字后边只写长沙两个字,战士们都觉得这两个字很神秘,以为是我女朋友的情书。”他呵呵地笑,眼睛眯成一道细缝,“那年,和我同期抵达的42名学员,是首批军校毕业分配进农场的干部。”
每天一大早,他就带着30多名战士走进大田,一字排开,用双手拔杂草。一块田两万多亩,从这头望不到那头,埋头劳作3个小时,到地头,早饭送到。吃过饭,又一字排开往回拔。长时间弯腰劳作,腰痛得似要断掉,直都直不起来,满手都是伤痕。
“一个连队种六万亩地,一季豆苗拔两次草。连队有三台收割机,有翻地的东方红牌拖拉机,播种机是黑龙江生产的,十来米宽,很气派。”他一脸自豪,似在叙说甜蜜、幸福的往事,“那是真正的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春播,夏管,秋收,冬运,一年四个季节,四场巨大战役,汗瓣子能把地面砸出坑。那时,最盼望、最开心的是下雨天。”
他看着我,像个孩子似的哈哈大笑:“雨天,不用下田,可睡个畅快觉,使疲惫的身体得到休整。”
出早操,全连在门口集合完毕,跑步两公里冲到晒场,然后,三人一组,拿大麻袋装粮食,每人60袋,跟比赛似的,完成任务再跑步回连队吃早饭。
风里来,雨里去,追着季节的脚步在田野耕作,一身汗一身土。当时农场没有洗澡堂,收工回到连队,官兵们一人提一大桶水擦洗。十人一间屋,睡大通铺。尽管环境艰苦,整天累得骨头像散了架,他的心却像张开翅膀的小鸟,在梦想的天空尽情翱翔。
农场举行新中国成立40周年献礼演讲比赛。金进挥笔写出一篇题为《二十亿斤》的演讲稿,讲述自己在田野上播种与收获的感想,为基地农场成立后已为国家生产20亿斤小麦、大豆而自豪。全场官兵掌声雷动。
这篇清泉般从他心灵深处流淌出来的演讲稿,获得比赛创作一等奖。
也正是这次比赛,为他赢得场部医院一名女护士的芳心。锋芒初露也让他从连队调进了场部机关。
他笑着说:“我爱人刘莉,比我晚两年到的农场,是基地从黑龙江黑河卫校特招入伍的女兵,在农场医院呼吸科当护士,如果没有那场比赛,我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认识。”
无论环境、劳作多苦,心里有爱的日子总是明亮快乐的。不久后,他又以出色表现调进了基地政治部机关。虽不用在一线挥汗劳作,但仍常在田野上奔波。
有时候,命运会突然向脚踏实地的拼搏者伸出温暖的手。从农场“优秀基层干部标兵”、基地“优秀机关干部标兵”到原总后勤部“学雷锋先进个人”,在春风浩荡的田野与庄稼打了十多年交道的金进,1994年双喜临门,与爱人刘莉一起告别农场,调进了地处繁华都市广州的原第一军医大学。
老乡的笑脸,就是我的幸福
“去贵州扶贫,我是特批的,差点没去成。”
“什么情况?”
“选拔扶贫干部,规定年龄在45岁以下。区里分管扶贫工作的领导觉得我有激情,敢担当,又有扶贫经验,才特批我去的,否则梦想就落空了。”
“扶贫攻坚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上战场,风里来雨里去不说,每一项任务都是难啃的硬骨头,你已经有过3年经历,为啥还要争着抢着去第二次?”
“当时,战友、同学、同事大都不理解,奇怪我53岁了放着大城市舒心日子不过,还去遥远异乡吃苦拼搏?也许军旅生活培养出来的品性,就是想真心实意为山区百姓做点事,能让贫困群众早些跟我们一起过上小康日子,我觉得付出再多都值。”说罢,他转过头,久久望着窗外。
我能从他的神情里感受到他内心的波澜,还有曾经不为人知的焦虑、孤独与疼痛。
都匀地处黔南,属于典型喀斯特地貌,全市52个贫困村都以传统农业为主,几乎没有其他产业。他挂职都匀市委常委、副市长,却仍是“不打无准备之仗”,凡事都是雷厉风行的军人作风。到任第3天,就直赴最边远、最高寒、最贫困的村寨展开调查研究,不到半年,全市经济建设现状和贫困村的点点滴滴皆装进了心里。
“山里气候好,水质好,但山地起伏不平,百姓靠种地很难脱贫致富,必须走产业发展路子。”他目光炯炯,“那时,从山村到城市,几乎找不到一个像样的主导产业。”
在平浪镇罗雍村山顶,他看到一片1000多亩的地块,上边有一个养黑毛猪的小养猪场。他瞬间脑洞大开,想方设法将广州一家企业领导请到现场考察。很快,生态养殖示范基地开工投产,以“公司+农户”合作模式带动当地贫困户脱贫致富。
墨冲良田坝境内气候宜人,自然、生态环境适宜农作物生长,他从广州引进知名企业投资开发蔬菜标准化种植示范基地,采取“公司+合作社+基地+贫困户”运作模式,带动当地村民进行规模化蔬菜种植,并以坝区拉动全市扶贫蔬菜种植面积达20多万亩。
一头是群山连绵起伏的扶贫地,一头是车水马龙的繁华都市,两地相隔万水千山,他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掌灯使者,不停地在两地奔波,短短3年,协调、组织广州、深圳、东莞、佛山等地多家企业走进遥远的都匀,经过投资洽谈,落定合作产业7个,使2000多贫困户实现了脱贫梦想。
2019年2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粤港澳大湾区发展规划纲要》,“大湾区”战略定位又让金进眼前一亮。
“我当时就想,都匀经贵广高铁4小时到达广州,走厦蓉高速9小时到达,黔南优质生态农副产品若能纳入大湾区的大市场,既拓宽了贫困地区农副产品流通和销售渠道,鼓起了山区百姓的‘钱袋子’,又丰富了大湾区的‘菜篮子’。但这个平台得当地政府主导和搭建。当时广州多个政府部门正在联合建立粤港澳大湾区‘菜篮子’工程,是难得的机遇。”金进说:“我心里很急,就直接给广州市有关部门领导打电话,汇报了我的想法,希望在都匀建一个大湾区‘菜篮子’分中心。后来经过调研考察,这事真成了。”
他肩上扛着副市长的重担,分管着一大摊子工作,但心里放不下那些贫困村。他要面对面了解每一项扶贫工作落实情况。
一天,他上午参加完州里会议,就直奔毛尖镇双堡村走访调研贫困户建档立卡错漏校对情况。跑完几个村子,晚上10点多才往回返。车子行驶到毛尖山海拔1300多米的地方,雨劲风疾,看不清路,司机带着哭腔说:“金副市长,不敢走了,再走,咱俩的命弄不好就没了。”无奈,又慢慢返回山下绕道往回赶。不能不回去,第二天还有个重要会议。凌晨两点回到市区,雨还在下,昏暗的街上一派寂寥。一个人回到住处,疲惫、孤独、对家人的思念一齐涌上心头,泪水夺眶而出。他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都快退休的人了,丢下家人跑到这远山里玩儿命,究竟为了什么?
擦干泪水,他仍是脚下生风,忙得脚打后脑勺。“多做一点事情,就能帮扶更多的山区贫困群众走出生活困境,早些过上好日子。”
冬天,他去归兰水族自治乡翁奇村小学走访,有老师告诉他,学校有不少孩子辍学在家。他问:“现在是免费义务教育,咋还有学生上不起学?”老师说:“义务教育免收学费,但学习用品、吃饭多少还需要一点钱。”
他在电话里告诉妻子,想发动亲朋好友资助一些家庭困难的孩子上学。刘莉说:“这是好事,我支持你,咱没女儿,资助一个女孩,就当女儿一样培养。”
妻子的鼓励让他温暖而感动。但他的想法不是几个孩子,而是一项漫长的工程。
他找都匀市教育局,起草了正式的资助实施方案,以公开、公正、公平原则,从全市贫困家庭中确定100名需要资助的孩子。然后,他发动亲戚、朋友、同学、战友和爱心人士,与这些孩子一一结对。资助标准为小学阶段每人每月100元,初中150元,高中200元,资助款由指定的公益基金会或资助人每月按时直接打入学生银行账户,直至完成学业。
文件里明确要求,每个资助者每年要定期、不定期邀请资助的孩子走出大山,来广州参观学习,开阔眼界,感受时代发展脉搏。资助者也可以带上自己的孩子去山区,与接受资助的孩子一起感受少数民族风土人情,在双向交流互动中共同成长。
“爱是相互的。”金进说,“就像扶贫,我付出了汗水和爱,也从付出的过程,从百姓灿烂的笑脸里感受到了人生的价值,他们的坚韧、善良、淳朴也教育、鞭策着我,给了我向上的激情与力量。”
采访结束,金进反复叮嘱我,别把功劳都算在他一个人头上,扶贫的成绩,主要因为有党和国家的好政策,有其他干部群众的接力奋斗。走出金进办公室,车水马龙的街道已是霓虹闪烁。我知道,他还有很多故事埋在心里,但他和战友们的扶贫故事,像这璀璨迷人的灯火、街边葳蕤的植物,正在遥远的大山里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