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色的海面上，猎猎海风卷起层层白浪，三艘中国军舰呈单纵队在涌浪间穿行。这是海军第28批护航编队，我作为翻译随潍坊舰出航。

上午，我来到驾驶室。窗外，海面泛着成片的雪白浪花，舰艏时而扎入海面，时而翘上浪尖，舰体摇晃得更明显了。

驾驶室里静悄悄的，部分舰员出现晕船反应。

我靠在驾驶台左侧，感到胸中不时向上翻涌，脚下站立不稳，必须努力拉住扶手，才能避免摔倒。

“左舵五！”舰长的口令响起。

“五度左！”一个清亮的女声响应道。

我转头，操舵战位当更的是个女舰员，她似乎毫无晕船导致的苍白无力，正精神抖擞地盯着前方。

上舰没几天，我就听说，这是个带着传奇色彩的女兵。

她叫希林塔娜，蒙古族。2009年，她考上呼和浩特民族学院法律系，2012年毕业后在一家法院实习。她在网上偶然发现海军到内蒙古征兵的消息，为防止家里“拖后腿”，瞒着爸妈悄悄地报名，并顺利通过体检，成为海军招收的首批25名蒙古族女兵中的一员。

在一些人眼中，中国军舰是“纯爷们儿的世界”，钢铁战舰与柔弱女子距离很远。

2012年，经过5个多月专业培训，一群平均年龄不到20岁的女孩子们圆满完成航海、报务、信号、舰务等专业考核，分配到各个岗位。

在潍坊舰上，包括希林塔娜在内的4名女舰员住在我隔壁。我们这两个住舱是潍坊舰为女舰员专门改建的“女兵区”，两屋后门有一个公用小走廊。

几天来，我时常看到希林塔娜忙碌的身影，却一直没机会和她聊天。晚饭后，我“走后门”来到隔壁。

“翻译姐姐来啦！欢迎欢迎！”希林塔娜放下手中报纸，从小马扎上站起来，拉我进屋，又找出个马扎让我坐，还削了个苹果，分我一半。

这个舱室面积比我的房间稍大，4个姑娘占用其中4个铺位，还有两个空闲上铺，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姑娘们为远航囤积的生活用品和零食，并用网兜做好了航行固定。

“咦？只有你自己在啊？我记得有个又白又高的姑娘，还有两个大眼睛美女，她俩我还分不太清楚。”我啃着苹果问道。

希林塔娜指着铺位给我介绍：“对，那个又白又高的姑娘叫高宁，是卫生员，去巡诊了。两个大眼睛美女，瘦一点的那个叫董文文，是导航雷达兵，总在屋里唱歌的就是她，现在去值更了。另一个叫李倩倩，也是雷达兵，她跑步去啦。”

“哈哈，我终于能区分出她俩啦！”我开心道，“你的名字真好听，一定有特别的意义吧？”

希林塔娜“嘿嘿”地笑起来：“爸爸给我起的名字，是‘草原明珠’的意思！”

“这意义真美！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当兵，刚到军营时适应吗？”我接着问。

希林塔娜禁不住笑起来：“当然不适应！刚入伍时，我连普通话都说不明白。离开家乡，我说的普通话有一多半人听不懂，大伙儿说的普通话有一多半我也听不懂。”

“还有这样的经历呢？你现在和我聊天，普通话说得很好呀！”我好奇道。

“这要感谢我的战友们。我的分队长教给我一个最笨的方法：读报纸。记得那会儿我每天四处搜罗报纸，一有时间就读报。刚开始觉得不好意思，总是一个人悄悄躲在墙角读。后来，每次队里开会，分队长都先让我读一段报纸。开班务会时，班长也总让我第一个发言。再后来啊，我的普通话说得越来越好，学专业也轻松多了，经过考核，我成了操舵兵。”

“真棒！上午在驾驶室看到你精神特好，不晕船吗？”

“不晕，估计是骑马骑的。”希林塔娜稍稍有点脸红，“我在大草原上出生，在马背上长大。很小的时候，爸爸抱着我骑马，后来让我一个人拉着缰绳，他牵着马儿慢慢走，再后来，爸爸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放我一个人骑马飞奔……”

说起心爱的家乡，希林塔娜的话变得多起来：“记得上舰后第一次出海，就遇上七八级大风。我站在班长旁边，透过驾驶室的玻璃窗看外面，一会儿全是天，一会儿全是海。在驾驶室值更的战友们都被摇蔫了，我几乎没什么感觉。返航靠码头后，当时的张舰长喊住我，微笑着夸我好福气，我有点害羞，不知道怎么回答。舰长又说道，不晕船只是第一步，要想成为一名真正的水兵，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希林塔娜笑道，“舰长说得很对，想成为真正的水兵，只是不晕船，还差得太远。没过多久，我就被好好地上了一课。那是2014年初，潍坊舰参加辽宁舰编队航行，我第一次独立值更，压舵时手没把稳，舰体微微抖了一下，舰长回头狠狠瞪了我一眼。我当时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快跳出嗓子眼儿了，想想还在值更，便把眼泪硬憋回去了。下更后，我躲进洗手间大哭了一场。其实，我不是因为舰长的责备而哭，而是因为自己在这样重要的任务中出了差池难过。哭完后，我去找班长，让他带我练了好多天压舵手法，以后再也没犯类似的错。”说着，希林塔娜露出自信的笑容。

聊得正高兴，广播响起：“一队舰员，餐厅集合！”希林塔娜赶紧从马扎上弹起来，整理下头发，朝我挥挥手，匆匆跑出门去。

初识希林塔娜，我被小姑娘的率性可爱吸引。真正让我了解并佩服的，是她在技能比武中的表现。

护航任务完成过半时，舰上通知将组织“亮剑杯”比武竞赛，包括打绳结、穿防毒衣、战伤救护等项目，全体舰员立刻开始针对性的强化训练。希林塔娜报名参加穿防毒衣项目，一有闲暇，她就在门口小通道里不停练习，还请别人帮忙计时。

一个午后，比武竞赛在后甲板上正式打响。烈日下，一排厚厚的防毒衣整齐地摆在甲板上。希林塔娜和其他参赛选手身着海魂衫、迷彩裤，在各自的防毒衣前站定。

响亮的哨音吹响，比赛正式开始。

希林塔娜麻利地甩掉鞋子，站进防毒衣里。剩下的动作，我竟然看得眼花缭乱。希林塔娜举手示意时，裁判将秒表按停在38秒。

全体选手参赛完毕，希林塔娜毫无悬念地获得穿防毒衣第一名。

赛后，希林塔娜回到观众席中，和大家一起观看后面的比武。旁边有人问希林塔娜：“穿防毒衣1分20秒及格，你是怎么练到38秒的？给我传授下诀窍吧！”

希林塔娜有点不好意思：“哪有什么诀窍，就是多练啊！不仅要多练苦练，还得巧练。穿防毒衣各个环节中最容易出差错的是粘胸巾，这个环节一定要多练。还有，戴面具一般需要5秒，想取得更好成绩，我要求自己必须练到3秒。”

希林塔娜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摩挲受伤的手指，她说：“防毒衣很重，拎起来的时候全靠这个手指用力，练多了就破皮了。”

这天，我认识了努力拼搏的希林塔娜，鬓角挂着汗珠，脸颊泛着红晕，看起来更美了！

一次次为中外商船安全护航，一次次往返亚丁湾，4个月的护航任务在看似枯燥的重复中接近尾声。

任务期间，为表彰先进、鼓舞士气，舰上评出14名“护航尖兵”。海军节前夜，潍坊舰隆重举行“庆祝人民海军成立69周年暨护航尖兵颁奖晚会”。

4月的亚丁湾早已入夏，虽是晚上，仍旧闷热。天色完全暗下来，墨蓝色的海与天融为一体。半个月亮斜斜升起，将天空映得微亮。

投影屏幕上，14个平凡的名字依次闪动，简单的舞台上，14名普通的舰员闪亮登场。他们中有操舵班长，有特战分队突击手，有机组技师，有炊事员，有垃圾处理员，有天天与水油管路打交道的机电兵。工作职责不同，他们却都在本职岗位上做出了耀眼的成绩。

颁奖间隙，舞台上的灯光突然暗下来，一道灯柱从机库顶端直射舞台中央，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大伙眼前。

我定睛一看，这不是希林塔娜吗？她身披大红色舞衣，圆圆的脸蛋被舞衣映得格外好看。她轻轻伏在甲板上，像一只刚刚飞越高山的大雁，正在安静歇息。

伴着《鸿雁》悠扬的音乐，希林塔娜翩然起舞。她的舞姿时而激越，如海燕穿行在蓝天和大海之间勇敢而高傲地飞翔；时而温婉，如白鸽乘着祖国的军舰将美好与和平送到世界的各个地方。

她的眼神温柔坚定，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当兵数年，那个连普通话都说不好的蒙古族小姑娘已完成蜕变，成长为一名优秀操舵兵。这只来自草原的“鸿雁”在潍坊舰的甲板上正振翅起飞，自由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