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彭家平,是一名有着34年军龄的老兵。大学英语专业毕业后,他携笔从戎。1985年1月9日,在一次边境作战中,他勇闯雷区,荣立战功。但在战斗中,他不幸触雷,右手、左腿受重伤,右眼失明。
战后,父亲回到家乡,在组织的关心下,成为了一名军校英语教员。但身体的残缺,成为了父亲永远的痛。
可能是因为受伤,父亲的性格变得急躁而敏感。他对我的管理极其严格,如果我做得有一点不好,一定会被他狠狠责罚。儿时,我对父亲的印象,是他高高举起的扫帚,是一下一下打在我身上的木棍,是声音大到让整栋楼都颤抖的怒吼……
有一年除夕,为了多玩一会儿,我敷衍地完成了作业。父亲发现后,狠狠教训了我一顿,没想到用力过猛,将棍子打断了。父亲没了“武器”,便命令我写日记,认真反思错误。我足足写了5遍,才用“诚意”打动了他。那年,我家没有贴“福”字,父亲说:“儿子这么混账,看来我们家的福还没有到。”那天,我暗下决心,以后再也不喊他“爸爸”。
后来,有一回,得知我要离开寄宿学校回家,父亲早早站在家门口等我。那天,我瞥见他后,当作没看到,低着头走进家门,径直走入自己的房间。我心中暗暗得意,感觉仿佛终于出了一口气。母亲告诉我,父亲那天很伤心,彻夜难眠,嘴里反复念叨着:“怎么会这样……”
这种僵持延续了许多年,直到我读高中后。高二暑假的一天,我打球崴了脚。由于当时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我只好打电话向父亲求助。一刻钟后,父亲大汗淋漓地赶过来。他皱着眉头看过我的伤后,一咬牙,背起我便往医院的方向赶。那时,我的个子已经高过父亲,他背着我十分吃力,每走几步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我跳着走吧。”我对父亲说。
父亲大口喘着气,点点头。我扶着父亲的肩膀,跳着前行,直到天黑才到医院。护士给了我一辆轮椅后,父亲便推着我去骨科。
去骨科的路上,有一段很长的陡坡。为了推我上坡,父亲用那只剩两根手指的残掌,使劲卡着轮椅的握把,不时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
我心中一阵发酸,小声地说:“谢谢老爸!”
父亲咬着牙继续推着,艰难地说:“你小子终于肯喊我了?”
从那个夜晚开始,我与父亲之间,仿佛有一些东西,开始悄悄融化。
不久后的一次经历,彻底改变了我对父亲的印象。
那是一个夜晚,父亲和战友结伴回家。一辆飞驰而来的汽车把战友撞倒。肇事司机惊慌失措,加大油门准备逃逸。父亲拖着一条残腿,冲到肇事汽车前面,张开手,死死地挡住那辆车。司机惊呆了,最终不得不停了下来。
“万一那个司机从你身上压过去怎么办?” 事后,我问父亲。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伤害我的战友。”父亲说。
父亲的眼神无比坚定。我仿佛看到了他严厉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热血沸腾的心。
高考填志愿期间的一个晚上,父亲来到我的房间。他递给我一张30多年前他和战友的合影,并向我提起他那段战斗岁月。
当年,父亲还剩不到一周就可以撤离前线,轮换到后方休整。但听到战友被困的消息,他毅然受领任务前去救援。在残酷的前线,每多呆一秒,危险就增加一分,但父亲坚信一个道理:战友有难,就要去救。也许就是抱着这样的信念,当父亲触雷重伤后,他依然拒绝回撤。经过简单的包扎后,他忍着剧痛,指挥战友辨别通路,直至失血过多昏迷在担架上。
“儿子,一种选择就是一种人生。爸爸不能强求你也选择当兵,但爸爸希望你无论去哪儿,都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当一个忠诚于祖国的人。”父亲说。
父亲的话,让我又想起了那晚死死挡住那辆汽车的他。作为一名老兵,他那深刻在骨子里的勇气,三十多年来从未褪去。那天救战友的他,一如三十多年前他冲向敌人雷区救战友时坚定。
后来,我也穿上了军装。
军校毕业去单位报到前,我只买到了凌晨的火车票。为了不吵到父母,我收拾好行李,准备夜里悄悄出门。临走时,我发现父亲也穿好衣服起来了。
那天,父亲在站台上,望着车厢里的我。我几次招手让他回去,他只是点点头,不肯离开。临近火车开动,父亲忽然立正,举起残掌,向我敬了一个军礼,我连忙回礼。就这样,我们父子俩隔着窗户,凝望彼此。火车渐渐离开站台,父亲的形象越来越远,逐渐模糊成一个黑点……
那年除夕夜里,我站在哨位上,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心中忽然无比想念千里之外的父亲。下哨后,我立刻拨打父亲的电话号码。电话响了不到一声,就被接了起来。父亲在电话那头,不住地问我:“吃得好不好?累不累?有没有瘦?”后来,母亲告诉我,自从我离家后,父亲落寞了许多,常躺在椅子上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儿子过得好不好,训练吃不吃得消……”听到这里,我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
去年休假回家后,我才知道父亲生病住院了。为了不让我担心,他一直让母亲瞒着我。我匆忙赶到医院时,遇上刚做完手术的父亲。
我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父亲去病房时,也经过了一段上坡路。
“儿子,还记得那年你打球受伤,我送你去医院吗?也是推着你走了好长一段斜坡啊!” 父亲扭头对我说。
“记得记得。” 我连忙回答。
“那次,你破天荒喊了我一声‘爸爸’。我知道,是小时候打你太多了……”父亲的语气里,有一些愧疚。
我想了想,安慰他:“老爸,以后我有了儿子,还要你来带。”
“算了吧,那时候都带不动了……” 听我这么说,父亲不禁笑了。
其实,在我心里,早已和父亲和解。父爱如山,厚重、无言。无论我走多远,回头时都能发现,原来我一直生活在父亲关切的目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