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版:军营观察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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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坚守,以爱的名义


■温莎莎 本报特约通讯员 汤文元 牛德龙

西北向西,屹立着巍巍喀喇昆仑山。从空中俯瞰,达坂高耸入云,冰河交错密布。这里是“高寒极地”“生命禁区”,也是边防官兵不竭的精神之源。

那些带着诗意的哨所名字掩盖不了这里残酷的自然现实——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六月雪花飘、四季穿棉袄,风吹石头跑、氧气吃不饱。

有人说,喀喇昆仑高原守防的日子太艰苦,即使躺着也是一种奉献。然而,沉默的喀喇昆仑高原依旧以她独特的魅力,牵绊着一代代守防官兵的心。

新疆军区某边防连驻守的哨所,被地质学家称为“永冻层”,连野生动物都很少踏足。真正留下足迹的,是守卫在这里的边防军人。坚守,是一代代哨所官兵不变的选择。一批批铁心戍边的官兵正在用青春和热血书写着喀喇昆仑精神的崭新篇章。

那条河:交融着关于生命的爱与敬畏

“砰,砰!”冰块在斧子的不断敲击下碎裂成一盆冰疙瘩。简单擦拭后,炊事班班长王晓康小心翼翼地把碎冰放入高压锅。这一天是农历冬至,一番忙碌后,化冰的水将变成官兵们碗里热乎乎的饺子汤。

这里山高路陡,山下的水运不上来,唯一的水源来自距离哨所20多公里的一条河。夏天雪融后汇成河,官兵们取水装进袋子,徒步运回营区储备起来。待到天冷,袋子里的水冻结成冰,冬防期间的生活用水才有了着落。

吃水靠破冰。冬日里的清晨,哨所的宁静总是被斧子“劈”开的。有例外时,官兵们就知道,冰用完了。

那年冬防期间,用水量较多,存储的5000袋冰块,还没到开山期就见底了。王晓康带着几名战友来到已结冰的那条河边,决定用钢钎和大锤破冰取水。

一锤又一锤,冰碴四溅,10厘米、20厘米、30厘米……

冰面顽固结实。在这里,空气的含氧量仅为平原地区的40%,凿了一会儿,战友们都开始大口喘气。休息时,王晓康跪在冰面上听下面的水流声。

“有水,这儿有水!”听到王晓康兴奋的叫喊声,战友们赶紧聚过来拿起大锤拼命凿。绝望的尽头,终于看到了希望。看着水从冰面上一股股涌出来,王晓康哇地哭了出来,双手捧着涌出的河水,尝了一口说:“甜,真甜。”

这条河,交织着关于生命的爱与敬畏。战友们热爱它,它孕育了整个哨所的生命;战友们却不得不敬畏它——这巡逻路上的冰河,冷峻地告诫人们生命的脆弱。

“冬天结了冰,我们可以从冰面上走。夏天水比较深,需要穿雨裤趟水过河。”那条河在张鹏飞的心里留下了阴影,他曾险些被河水吞噬掉。

去年8月,积雪融化,河面看起来流速缓慢,巡逻队员决定趟水过河。张鹏飞系上安全绳上前探路,脚刚伸进水里,一股凉气直抵头皮。走到河中间时,急促的暗流灌进了他的雨裤,他瞬间被河水吞没。岸上的战友死死地拽着安全绳,用尽全力才把他从冰河的撕咬中拔了出来。

冰河上没有桥梁。一次巡逻时,巴依尔趴在一块大石头上,让战友们踩着他的后背过河。在战场上把后背交给战友,意味着信任;在这里,是生存的希望。

巴依尔身体素质在全团数一数二,那时谁都不会想到,他强壮的身躯,竟会如山崩一样瞬间塌下来。后来,他先是出现头痛胸闷等常见的高原病,第3天开始恶化,送进抢救室后就再没醒过来。

“前几天看他还好好的,突然通知我,人没了。”连长于少林几天吃不下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默默流泪。后来他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自己先垮了,战士们该怎么办?他把床铺搬到班里,忍着悲恸安抚战士们的情绪。

巴依尔的父亲已是两鬓斑白。追悼会上,这位老父亲在儿子微笑的遗像前哭得肝肠寸断。结束后,他找到团领导,为儿子交了最后一个月的党费。

海拔4280米的康西瓦烈士陵园在皑皑雪山的簇拥下庄严而肃穆。一块新的墓碑竖立在寒风里,刻着逝者的名字:叶尔登巴依尔·红尔。

他是陵园的第117位逝者,卒年23岁,还没来得及谈一场恋爱。

那道坡:检验好汉的精神高地

巡逻路上,官兵们踏出的每一步,一次次地描摹着地图上祖国边境线的轮廓,老兵们说:“我们走得越扎实,边境线就越清晰。”

这一条条巡逻路,犹如祖国滚烫血液系统中的毛细血管。“好汉坡”是这些“毛细血管”里,最为战友们熟知的一条。这道险坡原本被称作“绝望坡”,后来大家觉得这个名字太消极,于是改名“好汉坡”。

攀爬“好汉坡”,先要走过一处官兵踩出来的羊肠小道。小道之险在于石头,奇岩怪石相叠互倚,如同风在这里砌了一块块惊心动魄的雕塑。巡逻人不敢仰望,小心翼翼迈好脚下的每一步。

“好汉坡”一共有3个坡,站在第一个坡下面看不见第2个坡,登上第2个坡时由于视野骤然开阔,感觉第3个坡就在眼前,可是走很久都难以到达。

严寒缺氧的条件下,官兵们的体力消耗特别大。走在这条道上,左边是山,右边是陡坡,脚下雪滑,稍不留神就会坠坡而下。

一年冬天,陡坡上结了冰,孙志国手拿冰镐边爬边刨,刨下来的冰块碰撞着冰川往下坠。他在前面开路,刨出能踩稳的地方,后面的战士亦步亦趋跟着爬。风如刀片,夹着碎冰碴子从四面八方兜脸削过来,官兵们忍痛瞪着眼睛盯着前面的路,丝毫不敢大意。

袁郭鹏从这里掉下去过,幸而只是倒栽到了一米深的雪里,战士们硬生生把他拔了出来,他脸上被冰碴子划了好几道口子。

最后700米的斜坡堪称“绝顶”,坡度有60度,直达冰川顶部。这是整个巡逻途中最难爬的一段,皑皑不绝一仰难尽的气势压得人呼吸困难,心寒眸酸。每当走到这段陡坡时,战友们的体力几近耗完,唯一的办法是“上坡莫望顶”。

这绝顶,也是守防人的精神高地。

“一想到自己踩在祖国最高的边防线上,心里就很带劲儿,不上好汉坡,绝对体会不到这种感觉。”孙志国说,他心里的那种“带劲儿”,源自挑战极限后的自豪感。

返回前,巡逻官兵总会缓缓展开国旗,朝着祖国的心脏——北京的方向庄严敬礼。“当把脚印踏在这坡顶,你会由衷地感觉自己和祖国连在一起了。”杜海兵说。

这种自豪感,是每一个守防人平凡的英雄梦。心怀英雄梦,死有时并不可怕。

巡逻途中,官兵们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走路与呼吸上。“生无可恋”的感受时时侵袭着他们,在最累的时候,甚至感觉活着比死都难受。

“再不想走第二遍!”许多人巡逻后都会这么说,但当再次巡逻的时候,大家又抢着争取这个受苦的机会。“那种自豪感会上瘾!”他们说。

于少林担任连长期间,平均每月巡逻100公里以上。2014年的一天,他带领一支巡逻队出发。返途中,天降大雪,渐渐淹没了他们的膝盖。战友们一踩一个深坑,一脚一脚往前拔着走。实在走不动了,他们就咬牙往前爬。爬出雪海,他们互相搀扶着蹒跚着才挪回了营区。

“那时候真的就剩一口气了,大家挺过来后,成了生死之交。”于少林说。

一起经历生死,恐惧与勇敢——两种决然相反的特质,就这样奇妙地融合在了这群边防战士的身上。

袁郭鹏退伍前,最大的心愿是再去经历一次巡逻:“就这样离开总觉得心里放不下。”他两次提交书面申请,两次被退回。第3次,他流着泪苦苦相求,连队才同意。

马双喜心里也放不下。退役后,他报考了留疆党校,在距离哨卡最近的县城当了一名人民警察,用另一种方式守着祖国,守着这片令他自豪而难忘的土地。

那位军嫂:“如果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会抱抱他”

在这片寂寥的生命禁区,爱——总是以各种名义让这群汉子坚守下去。

于少林新兵入伍后一直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哨所服役。他是战士们公认的创造了高原戍边奇迹的人。

再硬气的汉子,心里也有柔软得一碰就疼的地方。与妻子结婚后,没度几天蜜月,于少林就要启程返回部队。“媳妇哭得稀里哗啦的。”于少林说,后来因为工作忙,他连儿子的出生也没能赶上。与战友们说起这些,于少林总会将头转向一边。

杜海兵口袋里揣着一张全家福——4岁大的儿子摆出奥特曼的动作,妻子依偎在自己身边。

他已经一年没回家了。两个月前大雪封山初期,连队在位人员少,他找到指导员表示愿意守完冬防再休假。想家时,就拿出这张全家福看一看、摸一摸。杜海兵的妻子一直想来哨所看看,杜海兵找各种理由没让她来,怕她看了心疼。

2017年,指导员亓凤阳的妻子谭杨不顾丈夫的劝阻,上山来看他,战友们郑重地列队相迎,谭杨与他们挨个拥抱。这是该边防连组建以来迎来的第一位军嫂。

夫妻俩已经7个多月没见面了。两人紧紧相拥,热泪盈眶。谭杨参加大学生志愿服务西部计划来到和田后,与亓凤阳相识。婚后不久,亓凤阳就带领换防部队进驻该边防连。

“一定要去趟昆仑山,看看丈夫和那里的守防官兵!”谭杨与家属院的姐妹们聊天时下定决心。她知道必须把身体练强壮,再等待时机上山,每天早晚坚持跑5公里,跑烂了3双鞋,体重也由80多公斤降到了55公斤。

边防团领导了解情况后,专门发函给谭杨所在单位,派专车送她上山。她带了几份肯德基的全家桶,还没到山上已经凉透了。战友们品尝着这城市的味道,仍然津津有味:“太久太久没吃到过了。”

守防的人和城市隔绝久了,再回到城市,整个人常常是“傻愣”的。

杜海兵有次休假乘飞机回家。家乡地铁机场线通了,他图个新鲜,想去体验一下。到了地铁站,他完全不懂怎么操作,就傻站在人流里,最后还是一个小伙子帮忙才买上了票。

一位老士官被家人安排相亲,“见了女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搁。”后来女方发消息给他,说是和自己心目中的军人形象不大一样。

的确难以将“威风凛凛”这个词和这里的戍边人联系在一起。常年不和“外面的人”交往,他们的举手投足仿佛都要慢半拍。

谭杨要下山了,离开前转身朝着送她的战友们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们!”登上车,她从车窗往外看,不少战友竟啜泣起来。

藏在西北的角落里,常年守防,却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突然得到“外面人”的认同甚至感激,心里是自豪也是酸楚的。

谭杨说她最后悔的一件事情,是一次亓凤阳要上前线哨所的时候,自己和他吵了一架。她憋了几年的委屈没忍住,一泻而出。亓凤阳没有怼回去,话像是噎在了嗓子里。

“那时候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像个无助的孩子。现在想起来特别心疼。”说到这里,她非常后悔:“如果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会抱抱他。”

“有多少憔悴,也有多少美丽;真正的军人,你扑向了风雨,我是你家中,最平安的消息……”谭杨说,她最喜欢这首军歌《妻子》,丈夫的平安,也是她最希望得到的消息。

在这里,与家人通消息并不容易。手机信号遍及全国各个角落,这里却是被“遗忘”的一处。只有到200公里外的地方,才能触及到手机信号的“尾巴”。

哨所每10天要派车去兵站取一次给养,于是大家轮流押车,到了那里就可以给家人通个电话。打电话最要紧的事情是报平安,多少天不通话,家人的心就悬着多少天。

电话里不能说的话,都被夜幕星辰听见了。一个年轻战士的奶奶离世了,大雪封山,他出不去,“一到晚上就想她,我就对着外面的雪山大喊,‘奶奶,对不起’”。

电话里不能流的泪,都被冷风亲吻了。一位年长士官接到妻子的电话,说儿子高烧,一直喊爸爸。他蹲在外面大哭了一场,再面对战友,依然是一副笑脸。

那些无言的战友:与勇敢的人站在一起

哨所一年四季荒芜,灰与白是这里的主色调。

一个在这里服役满两年的义务兵休假回家后,下车看到满是野草的土地,当场就趴在地上,与鲜艳的色彩融为一体。

部队有“加餐”一说,每周会有一顿饭加几个肉菜。在这里,加餐和肉没多大关系。要是有一顿饭里突然出现了绿油油的蔬菜,官兵们一定会先好好观赏,再去细细品味。

“要不种盆花试试?”段天词突发奇想,战友们虽然觉得不会那么容易,但也都愿意试试。从娇弱的月季花到顽强的仙人掌,他们“试尽百草”,没有一盆能活下来。

屡试不成,种花便成了一种执念。官兵们每次休假、出差回来,哪怕行李再多,都要想办法带上一些花籽、菜籽和绿色植物,一年又一年,从未放弃。

绿萝遇水即活,生命力极为顽强,有“生命之花”的美誉。2017年3月,段天词休假结束后,特意从集市上买了5盆绿萝带上哨所。

百般呵护,精心照料,哨所战友对它们的关心简直比得上对待初恋女友,可最终还是没能将它们留住——5盆绿萝不到4天就蔫了3盆,一周后只剩1盆奄奄一息。

李明杰突发奇想:用维生素片配成营养液浇灌。奇迹出现了,这盆就要断气的绿萝竟然起死回生了,而且越长越茂盛。

有次巡逻,一位新兵留守。他看这一天屋外有阳光,就把绿萝抱出去晒太阳。一个多小时后,天色大变,雪花开始往下飘。他只顾担心战友巡逻安全,竟忘了把绿萝抱回来。等想起来,绿萝已经被冻成了“白萝”。

“内疚得很,要是那绿萝死了,我真不知道怎么跟大伙交代。”幸而那绿萝又活过来了。虽非血肉之躯,这绿萝却坚强地与勇敢的人站在一起。

在这里,守防人还有一位特殊的战友——“虎子”。

“它是我们的兄弟。”建哨所之初,兄弟连队把一条狗送给了连队。魏武是连队的军犬训导员,他给它取了这个名字,并用训练军犬的方式来训练它。最终,“虎子”成了一条合格的军犬,也成为了战友们巡逻路上的好帮手。

每次巡逻,“虎子”兴致都很高,兴高采烈地第一个窜上车;巡逻路上,谁走不动了,就把“虎子”叫到身边,拽着它的尾巴走;途中小憩,战友们都会把好吃的留给它。

“虎子”也有不听话的时候。

2013年11月,退伍老兵乘车下山,“虎子”一直狂奔在车后。驾驶员把车开得更快,料想它跟不上可能就不跟了。谁知,“虎子”却死死地追在后面,中途经过好几处水沟,身子被刺骨的冰水浸透了,也没有停下脚步。

在一处下坡,“虎子”前腿一软,重重地摔在路上,滚出五六米远。车厢内的老兵赶忙喊:“停车、停车、快停车……”

车还没有停稳,老兵就跳下车子。“虎子”看到老兵,一个翻身就向着老兵奔过去。老兵欧学军抱住“虎子”,发现它左后腿不敢着地,在流血。他的眼眶瞬间湿润了。

车辆返回营区把“虎子”送回哨卡,官兵们将它关进犬舍。老兵王胜抚摸着它说:“‘虎子’别怕!”。

“虎子”意识到老兵又要走了,猛地在犬舍里上蹿下跳,像疯了一样,发出狼一样的叫声。听说,狗这样嚎叫是在哭泣。

2014年6月的一天,“虎子”和战友们一同去一处冰湖取水。准备开车返回时,汽车却怎么也发动不了。冻得实在没办法,七八个人抱成一团挤在驾驶室里取暖。

官兵们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想让“虎子”回连队报信。他们摸了摸“虎子”的头,又指了指连队的方向。“虎子”像是听懂了一样,狂奔而去。一个半小时后,营救的队伍终于赶到。

“虎子”却累倒了,在雪地里蜷缩着不停地抽搐。战士们忙搬出氧气袋绑在它嘴上。过了好久,它才苏醒过来。

就在那天夜里,它来到老营房旁,趴在雪里再也没能醒过来。官兵们只是心里痛,却再也没有人敢大声呼喊“虎子”的名字。

他们怕止不住地哭。

版式设计:梁 晨

图①:节日期间,边防连官兵为祖国送上祝福。

图②:巡逻路上,干部背着战士趟过冰河。

图③:巡逻途中,班长为新兵包扎伤口。牛德龙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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