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讲队咋成立的
台上“站不稳”遇到台下“坐不住”
放下手中讲稿,石洪柱斜靠讲台一言不发。
几分钟前,武警绍兴支队上虞中队指导员石洪柱刚刚结束了一堂关于“个人成长”主题的教育课。这堂课的效果让他有些失落。为备这堂课,这位复旦大学毕业的新主官点灯熬油想出许多金句,还结合自己的成长经历现身说法。
“当年的你也不是现在的我”“你有你的大道理,我有我的小确幸”“像是灌鸡汤,网上不少”“讲得虽好,但和我的实际有点远”……课后士兵们扎堆闲聊时蹦出的话,让石洪柱心里很难受。
本想用情怀打动大家,结果却不如人意。带兵人的烦恼,同样也是士兵的苦恼。
对此,女兵席琪深有体会:不只是听课时“坐不住”,每次迎检前深夜补笔记或背记理论题时,也会让人对教育课产生误解。
对听课时的“坐不住”,有的战士表示无奈——遇到提不起兴趣的课,一不留神就犯困,拽都拽不回来。
课上没讲到心里去,课下还有很多“附加题”,久而久之,不少官兵一听“上课”就心生抵触,甚至发起牢骚,“宁跑五公里,不愿听教育”。
课不好上,理不好讲,成了很多带兵人的痛点。
教育遭遇尴尬,到底为哪般?武警杭州支队23中队指导员李天迅的故事发人深思——
当排长那会,李天迅在一个执勤点执勤。由于任务单位周末不开伙,官兵只能绕到其他地方吃饭。为了让大家少折腾,也改善下伙食,他常自己掏钱组织官兵包饺子。
李天迅以为这样做皆大欢喜,然而直到任务结束,一个副班长才直言相告:“其实大家并不情愿。站哨压力大、休息时间少,一包饺子,周末就泡汤。”
“你以为的好,士兵可能并不需要。”说到底,好心办坏事还是因为不解兵情、不接地气。这件事,让李天迅受到很大触动,觉得上教育课也是如此,课堂上的缺憾很大程度源于生活中的缺位。
教育,只有抓住人心才能达到效果。在那堂费力不讨好的教育课后,指导员石洪柱也在反思,为啥自己在台上讲,台下的官兵却盘算着“今晚几点站哨”“待会儿饭堂吃啥”……
对如何上好教育课这一话题,讨论似乎从未停止。对着课件念,照着材料读,谁能爱听?时任武警浙江总队教育干事周豪认为,有时候,不是士兵误解了教育课,而是部分教育者误导了士兵。
唤醒沉闷的课堂,必须激活教育骨干队伍活力。数据显示,近年来大学生新兵比例屡创新高。这一变化给了周豪不少启示:现在的士兵思维活跃,综合素质有了很大提升,以前单纯灌输大道理的方式不再行得通。如果给士兵们平台,让他们自己上去讲,会怎样?
在基层调研后,周豪这个想法更加坚定。兵和兵有着天然的亲近感,班长骨干几句话,有时士兵们更容易接受。让士兵们走上讲台,或许更能打通教育者和受教育者之间的桥梁。
这样的想法得到了上级肯定。很快,挑人员、建队伍,以武警士兵特有的肩章颜色命名的“红肩章”理论宣讲队在武警浙江总队成立了。自此,曾经在台上“站不稳”的教育者和在台下“坐不住”的普通士兵们,都开始了一场新的探索。
课不好上,怎么破
教育者转变,听课人才会转身
“讲好教育课,难度这么大,士兵能行吗?”宣讲队刚成立时,这样的疑问悬在不少人心中。
旁人质疑,队员们自己也没底。第一批“红肩章”宣讲员集训启动了,可金华支队士兵陈露只不过把参加集训当成了一次普通的公差。
身边的战友都知道,陈露痴迷一款手机游戏,“连续几个赛季王者”是他津津乐道的成就。
和陈露有相似经历的集训队员不少。士兵上讲台,步子怎么迈?集训负责人李天迅意识到,必须把他们撵出“舒适区”,激发出队员们求变的动力。
在试讲交流会上,陈露受到不小刺激——课后讨论时,一名下士队员侃侃而谈,不时赢得掌声,而自己这个老班长却接不上话,只能坐在一边干着急。
那一刻,陈露对自己有点恼火:“人家喊我一声班长,可我这班长还不如他们,这咋行!”这场试讲交流会就像一场竞技会,让他看到了差距。
“只有自己真的想讲,才会真正去琢磨怎么讲。”在指导员李天迅看来,教育者除了要有激情,转换话语方式也很关键。他对队员的要求很直接——避开那些引发过你们吐槽的授课方式。
队员们来自士兵之中,最懂兵心。这也正是他们走上讲台最大的内在优势之一。
宣讲员赵旭,曾任中队教育骨干。以前,他说起授课经验张口就来:“教案网上找,一二三点套。”不过,赵旭也心知肚明,这样的课是以简单“落实教育计划”为目的,讲台下很多人并不买账。
“拿着教案试讲,经常一开口就冷场。”回忆起几次尴尬的经历,赵旭感触很深。笔记本上,他记下来的试讲反馈条条都很犀利——“这个例子听过很多遍,就不能换个新鲜的吗”“没什么亮点,听完记不住”“别老瞅稿子”……
士兵站上讲台,不应该只是换了个面孔去说教。“讲台上的你,凭什么让别人为你抬头?”李天迅一句话把赵旭问得低下了头。
“既然老调重弹没人听,那为什么不试试发出自己的声音,讲出心里话呢?”紧接着,李天迅拔高嗓音说出了自己的建议。
挖掘身边故事、搜集新鲜事例、改换语言风格……受到启发的赵旭开始摸索门道。一遍遍练习后,他发现讲课的效果越来越好,课余时间还有战友主动来找自己交流。
赵旭的进步,很快成为其他队员追赶的动力。平时爱追剧的女兵席琪,开始研究“我是演说家”“奇葩说”等语言类电视节目,琢磨着怎么借鉴新鲜元素;痛定思痛的老班长陈露,为了上台不再尴尬,主动向年轻战友请教,也准备亮亮自己的几把“新刷子”。
情景设置、肢体动作、语音语调……这些专业词语逐渐成了队员们交流的热词。转变,在这支队伍中悄然发生。
集训结束,第一批“红肩章”宣讲员回到各自中队,开始参与常态化授课。总队还定期组织他们巡讲,充分发挥教育引领作用。
从台下走到台上,从听课人到教育者,这些“兵教员”正用自己的转变,去赢得战友的转身。
谁是课堂的主角
战士登上讲台授课带来冲击波
“他们能行,我也可以试试。”看到宣讲队员的精彩表现,更多士兵跃跃欲试。
3年多来,“红肩章”宣讲队从最初的6人小队,发展到157名队员的庞大队伍,总队、支队、中队各级理论骨干队伍既在课堂上碰撞出思想火花,也让成长的枝蔓在日常生活中向上延拓。
年初,在外创业的退伍兵张家澎回到中队,给战友们赠送一批好书。他说:“我计划以后每年都给中队送书,让大家把读书的好习惯传下去。”
读书的好习惯,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刚入伍时,张家澎一到周末除了玩手游就是刷视频。打开书本学习?想都没想过。一次,他发现赵旭正捧着一本书看得入迷,就问:“别装了,来玩一把?”赵旭头也没抬:“不了,书还没看完。”
“看的啥书,真这么好?”张家澎将信将疑翻开了书,竟然从中发现了另一个宝藏。迷上看书后,张家澎觉得自己以前打游戏的时光都虚度了。养成学习习惯的他,整个人都变得更向上更有活力了。
宣讲员队伍带来的冲击波,在每名基层官兵身上都或多或少留下了痕迹。
去年4月,各中队组织了一场名为“涉网行为大家谈”的教育活动。“红肩章”宣讲员走到台前,用兵说兵事的方式引导大家辨析网络交友、网络游戏、网络购物等12类问题。很快,不少入伍前有网瘾的士兵开启“变形记”,教育效果有目共睹。
站上讲台的宣讲员,对经历相仿的普通基层士兵而言,是个充满正能量的成长样本。正如班长陈露所说:“看着以前熟悉的战友,一个个都越变越好,谁能无动于衷?”
士兵走上讲台的冲击波,还波及了带兵人。随着时间推移,有的“红肩章”宣讲员发现,一些本该由指导员、教导员上的教育课,却常让士兵来“代劳”。
宣讲队员频繁登台、疲于应付,教育质量自然不能保证。针对这个倾向,武警浙江总队及时出台相关机制,明确规定宣讲队的职责任务范围。有了制度保障,宣讲队员“能者多劳”的烦恼随之消散。
士兵站稳了脚跟,指导员的步子又该落在何处?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战士们讲得越好,我们压力越大。”说起宣讲队走红带来的影响,指导员石洪柱直言不讳。宣讲员们的进步启示带兵人,士兵们不是“拒绝融化的冰”,只有走进他们内心去寻找“燃点”,才能收到热切的回音。
“用信任的眼光、欣赏的眼光、发展的眼光看待基层官兵”——2019年11月召开的中央军委基层建设会议上,这样一句话引发了石洪柱的新思考。
在这名年轻的指导员眼中,与形式上的变化相比,教育理念的更新更为关键。什么才是政治教育课应有的姿态?当初鼓励士兵们走上讲台,现在又带动指导员们进一步开发教育活力,这也印证了一个道理:教育者和受教育者之间并无天然界限,每个人都能成为课堂的主角。
上好教育课其实不难
“信自己说的,说自己做的”是最好的教育方式
一条差评,让陈露惦记了两年。
两年前,刚摘下“沉迷游戏”标签的“红肩章”宣讲员陈露,给官兵上过一次教育课。课上,他不时抖出几个自己精心准备的“包袱”,自我感觉良好。
下课后,“氛围挺活跃”是大多数战友对这堂课的评价。不过,宣讲队复盘讨论时,陈露的感觉就不太好了——有宣讲队员不客气地指出这堂课“花里胡哨,没什么意义”。事后,陈露也坦承,“光想着要找些大家爱听的来讲,导致授课内容营养价值不高。”
一方面,单一乏味的教育形式饱受诟病;另一方面,一些授课者又走向另一个极端,在形式上用力过猛,各种炫目的视频、精美的课件让人眼花缭乱。
陈露那堂看似生动的授课,缺的正是理论的深度。“活跃课堂绝非娱乐化课堂。如果把讲台当‘秀场’,而把教育课的本质抛一边,官兵不能从中有所收获,那一定是跑偏了。”武警浙江总队政治工作部副主任管新建说。
“年轻官兵喜欢新潮和猎奇,这是事实。如果我们创新出的教育方式,形式大于内容,缺乏实实在在的料,就会沦为‘鸡肋’。”讨论结束,李天迅给每名宣讲队员提了个醒。
所谓兵言兵语,离不开“说理育人”这一落脚点。一堂好课,既要靠趣味性吸引人,更要靠思想性和理论自身的魅力征服人。
战友那句“没什么意义”的差评,让陈露如鲠在喉:“哪怕只有一句话,只要能戳到战友们的‘心窝子’,那才算有效果。”
教育需要扎扎实实的内容,也离不开实实在在的行动。
指导员李天迅发现,有的宣讲员课堂上道理讲得很好,可说的和做的却合不上拍。
“课上强调刻苦训练,自己却体能不及格;教育别人要多看书学习,自己却捧着手机玩得不亦乐乎。如果这样,大家能信你说得吗?”这是女兵席琪对自己的叩问。
匕首是女兵训练课目之一,可是席琪一直对“扫腿侧倒”这个动作犯怵。反复练习还是做不好后,她有点想放弃。指导员发现后,只问了她一个问题:“在那堂《女兵成长的故事》教育课上,你自己不是还讲过匕首训练的例子吗?”
士兵上讲台,行动做表率。对“红肩章”宣讲员来说,教育不仅是动动嘴皮子,更要“信自己说的,说自己做的”。唯有如此,教育的效果才会更巩固、更扎实。
在武警浙江总队最新制订的相关考评办法中规定:“说做结合、模范带头”是决定因素,如果台上台下言行不一,就取消宣讲员资格。
外在标准是规,内心定力是矩。“我说的,我做到了吗?”每次讲台上说出来的道理,也是所有宣讲员日常举止的无形约束。
3年多过去,“红肩章”宣讲员陈露已经20多次站到讲台上。如今,作为资深队员,他总会被新人追问:“班长,你上课到底有啥好经验?”
在这名四级警士长看来,上好课也不难,“说真话、干实事,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