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是青藏高原最具动感的音符。
走着走着,我会突然停下来,站在冰凉的雪地上,看苍茫茫的青藏高原在我的脚下延伸,看人间悲欢和辽远的歌声一起跟随大鹰俯冲向蓝色天堂,看阳光像拉直了的火苗打在沼泽地上,看那个穿蓝色氆氇的藏族小男孩手中挥动的牧鞭,看羊群在火焰中奔跑的影子。
这个时候我会想起这块土地上的生灵,它们的精魂在云朵上纵情歌唱。
青藏高原的兵,永远是高原最鲜活的生命,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更新自己对高原的思想感情。无拘无束的阳光,对他们的表现不仅厚爱,甚至是偏爱加宠爱。所以,兵们日常生活中的脸谱,个个都长出了一对圆圆的“红富士”,看上去真的很美。
我曾把青藏线上稀少的道班女工比作高原的花朵,而那些脸上带有阳光唇印的兵,更是收藏了青藏高原的许多秘密。兵们都习惯了沉默。在青藏高原的阳光下,他们沉默地面对高原,面对头顶的蓝,面对营区的围墙,面对围墙之外的雪峰,面对雪峰之外的现实,面对仰望的异乡,面对背对的故乡,把一曲崇高的兵歌唱给阳光,这是一种活着的态度。
在高原,只要你活着,就得为自己的魂负责。
这魂是一种精神!风在左边,雪在右边,枪在中间,你的精神就在不断升腾。
背对青藏高原,我常常仰望:山高了,人矮了,视野模糊了,心境又喧嚣起来了,抚摸影子重叠的阳光。那些把十八九岁的青春一股脑儿铺在辽阔草地上的兵,成了一道绵长的风景,非常可爱,非常壮观。
其实,那些怀揣梦想的战友们,他们的生活并没有我在高原之外的城市里想象得那么壮怀激烈、高蹈飞扬。他们朴实而沉默,就那么不可挽回地在阳光下一天天地改变着自己的容颜。
当我带着想象再一次闯入青藏高原腹地的时候,他们正在同风赛跑,把寂寞追赶到了高高的山坡上,把孤独追赶到了低低的云朵下,把思念追赶到了蓝蓝的天界边。
我问那个一脸坏笑的小战士今年有几岁?没想到如此简单的问题他也想了好阵子,继而把笑逐颜开的表情弄得一塌糊涂。他忽然侧过身,一本正经地问我:“你先说,你有好多岁嘛?”
我问那个脸颊最红的“老青藏”在高原上待了几年?没想到他一脸沉沉地张望着天边的那只大鹰,视线慢慢从远方拉回到我的脸上:“小子,给你说实话吧,我心里从来没有什么年龄概念。”话完,他双手做喇叭状,朝着那只大鹰吼了一嗓子:“兄弟,累了就下来歇歇吧。”
我问那个默默无语的上等兵是否谈过恋爱?没想到他打了一个哈欠,低头望着微风中吹动的野花,不置可否。只是嘴唇很不自然地在阳光下不停蠕动,我心中一颤,只好当作没看见。
我只看云在飞,看阳光在奔跑。在青藏高原,一切恼人的事情都可以借纯洁的云朵和干净的阳光稀释。
在那些寒冷的夜晚,星星靠哨兵的故事来取暖。
尽管我看见过哨兵手指尖上那凹陷很深的指甲;看见过他们黑里透红,红得发紫的皮肤;尽管我看见过他们围在一炉火塘边等待春天,那装满思念的深沉的眼神……但是,这些都还不足以催动我这个“高原老兵”的眼泪。
唯有多年以后,我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写下:“除了星星。在青藏高原寒冷的夜晚,人们靠说话来取暖。”
我禁不住潸然泪下,但我找不到泪水的痕迹。
阳光的温度早已包裹了雪山的寒冷。
阳光的直线倾泻在高原的脸上。
阳光的色彩早已涂改了河流的秘密。
而我的思考也已转蓝为朗。
一别十年,一梦十多年。
突然发现,在平原上思考世界屋脊上的问题,我的海拔多么渺小,我的肤色多么苍白,我的灵魂多么孤独。
谁会想到,当一个人从青藏转身就失去了思考高原的资格,真正的思考者当是那些战斗在生命禁区里、接受自然考验的人们——
他们的思想就像一米阳光,很有力度。
我想说,那就是青藏高原的阳光,你看见过吗?
追问十年青藏的阳光,你为谁发光?为谁落泪?
远涉青藏的月光少年,一袭白衣剑在手,飞翔在蓝色屋脊。醒来才知,这是一个冗长的梦、沉重的梦。揉揉眼,不知不觉中,我就把一个梦种在了青藏高原的冰原下,沉睡了整整十年。
但我始终坚信,我可以清晰地描摹出那个始终新鲜而旺盛的精魂的形象——就在青藏高原的阳光下拔擢、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