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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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母亲的心愿


■都吉君

昨夜下了一场绵绵细雨,淋湿了窗外发芽的绿。早晨醒来,眼角好像残存着泪痕,昨晚梦到了母亲。她来到了渴望已久的儿子工作生活的军营,看到了步履铿锵的队伍,听到了嘹亮的军号声和震天的口号声,她用粗糙的双手抚摸我的军装,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喃喃自语道:“国家给儿发的这身衣服太漂亮了!终于来到儿当兵的地方看看,娘心满意足啦。”

走出梦境,一次次回味母亲的话,心里好像扎了一根刺,隐隐的痛,无法拔出。我当兵至今已经36个年头,母亲在世时,来军营看看的心愿没能实现,这是我心底里最大的遗憾。

母亲十来岁时跟着父母闯关东,来到鸭绿江边一个偏僻的山村扎根安家,18岁时嫁给父亲,相依为命,土里刨食,生儿育女。母亲心灵手巧,勤劳朴实,但是没上过学不识字始终是母亲最大的缺憾,远方亲戚寄来的家信都要求人给读。我们兄弟姐妹相继出生后,无论家里生活多么拮据,母亲都精打细算,节衣缩食,东借西挪,含辛茹苦供养着九个儿女读书上学,个个都至少读到初中毕业。母亲心里始终守着一个念头,读书才有前途,才能改变命运,才能为国家效力。

大哥初中毕业时一心想参军,可是当时家里正急缺劳动力,劳累半辈子的父亲终于盼来帮手,不赞同大哥当兵的想法。可母亲却意见相反,不仅支持,还反复做父亲的工作,苦口婆心地劝说,“我们不能太自私了,孩子是公家的,国总得有人去守吧,如果谁都不去,家能够安稳吗?”做通父亲的工作后,大哥终于如愿以偿,走上了军旅之路。

听大哥说,他当兵临走那天晚上,父母一宿没有合眼。母亲在油灯下给他缝补了几件衬衣,反复叮嘱,“到部队后一定好好干,你是公家的人了,吃国家穿国家的,国家不能白养活你,要练好真本事,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从此,在母亲的激励教诲下,大哥从战士干起,多次立功受奖,后来从正营职的岗位上转业。

现如今已经退休的大哥,每每忆起母亲对他的叮嘱,时常哽咽流泪。三哥和弟弟初中毕业后,也想去当兵。当时,家里因为缺少劳动力已经负债累累,可是母亲却说孩子长大了,让他们到部队锻炼锻炼,为国家尽点义务也应该啊!在母亲的支持下,他们也顺利地走进了军营,实现了他们的军旅梦想。

母亲性格刚毅,知轻知重,从不向困难低头,在我人生选择最关键的时刻,她依然坚守着那份深沉厚重的家国情怀,支撑推动着我来到了军营。

我从小受到哥哥的影响熏陶,对军人无比崇敬和向往,从军的愿望如同一粒种子默默埋进心里,渐渐萌发嫩芽。1985年,大学毕业前夕,恰逢南线边境作战正在进行,一个个英雄的名字和事迹闯进我的脑海,点燃我携笔从戎的激情。七月毕业季,同学们都为自己分配到理想的单位而庆贺,我也因为学习成绩优异被分到了县重点高中当老师。

恰在这时,我获悉部队要选调优秀应届大学毕业生参军入伍,心底里埋藏多年的军旅梦被唤醒激活。我立刻回到家里与父母商量,征求他们的意见。至今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吃完饭后,我与父母坐在院子里一棵柳树下乘凉,农村的夜晚周遭静谧,空气清凉,天上挂着一轮皎洁的圆月,无数星星闪动着眼睛。我怯怯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母。父亲叼起那支旱烟袋,唉声长叹,一脸愁容,自言自语地说:“好不容易盼到你大学毕业,能为老人挣点脸面,如今又要远走高飞了。”母亲默默不语,摇动着扇子似乎陷入了沉思。

其实我特别能理解父母的心情,家里的男孩都先后去当兵了,唯独盼我回来守在他们身边,解忧尽孝,帮助家里撑起门面做点事,可现在我又要去部队,家里什么事情也指望不上,父母心里肯定难受,不是滋味啊。

良久,母亲放下扇子,目光坚定地对父亲说:“孩子长大了,读了这么多年书,既然部队需要,就让他去吧。他是公家的人,不能拴在身边啊,我们还没老,有困难自己想办法克服,一辈子不就是这么挺过来的吗?”父亲无奈地点点头。当时我激动地跳了起来,泪水盈眶。母亲当时已经年过六十,体弱多病,她其实多么希望有个儿子陪伴在身边赡养照顾啊。

我怀揣着父母这份大爱回到大学校园,随后便第一个填报毕业入伍申请书,经过层层选拔,最后如愿参军入伍。来到军校不久,我所在学院八五届毕业学员黄喜良赴前线代职参战、壮烈牺牲,他的英雄事迹感染了我们每一个学员。为此,我还创作了一首歌词《梦中思念黄喜良》,词中有几句写道:“英姿弹上膛,雄风灭豺狼,保家卫祖国,青春放光芒。战友啊战友,你至今战斗在何方?”

1986年7月,我毕业留校,此时又将有一批学员赴前线代职参战,我毫不犹豫地写下血书,申请到前线去,得到了组织的批准。临行前,我回家与母亲告别,并没有把去前线的实情告诉她。因为当时母亲还沉浸在父亲突然去世的悲伤痛苦之中,我再也不忍心给她添加思念和担忧了。出发前,我写好了6封家信,托留校的战友每月按时寄到家里。就这样,我怀揣悲伤、隐瞒母亲奔赴战场,在前线五个多月的战火硝烟中,经历了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参加了两次大型战斗,荣立了个人三等功。

1987年春节前夕,我戴着军功章,捧着鲜花,在县民政局领导的陪同下回到家乡,看望母亲。当我把去前线参战的经过告诉母亲后,她怎么也不肯相信。民政局领导细说了详情,母亲用青筋暴突、瘦弱无力的双手,一遍遍抚摸我的军功章,眼角淌出泪水,反复说,“没有伤着,回来就好。”我强忍眼泪,紧紧地抱住了母亲。

在我记忆中,母亲多次说过,等农活不忙的时候,一定去部队大院里看看四个儿子工作生活的地方。可是每次让她去,她都说农活忙脱不开身,其实是害怕给我们添麻烦、影响工作。就这样,母亲一次次许下的心愿,却始终没实现。等到她终于干不动农活,在家轻闲下来时,又突然患了脑中风,腿脚不方便,去部队看看的愿望彻底落空了,直到去世也没能了却这桩心愿。这是我心中永远的愧疚,也是永远解不开的心结!

一晃,母亲去世已二十多年。每当我穿上军装,就想起母亲的叮嘱。清明时节,我穿上军装,带上录放机,在父母墓前播放他们始终没有听到而又特别想听到的军号声和口号声。军号声响起的那一刻,我禁不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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