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魏志堂昨晚去世了,享年99岁。”
收到家乡朋友发来的短信时,一辆殡仪车正巧从眼前驶过,我脑海中竟有些恍惚。老兵魏志堂,是我众多采访对象中最为特别的一个。2015年9月3日,天安门广场举行的“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阅兵式”上,他就在抗战老兵车队中。当时的他,满脸沧桑,白发苍苍,却重新穿起军装,重新别齐军功章,与其他老兵一道乘车从天安门广场缓缓通过,向现场及电视机前的观众敬了一个神圣的军礼。
2015年10月份,我见到魏志堂。说起去北京的经历,他依然很激动,说根本没想到会以老兵的身份参与其中。他还说,在北京期间,国家对他们这些老兵照顾得非常好,反正是说不完的高兴和欣慰。
说着说着,他话锋一转:“就是觉得对不起牺牲的同志,心里非常难过,功劳都是大家的,只有我的一小部分。”
魏志堂1945年参军,1955年退伍。从23岁到33岁,他把一生中最好的十年青春投入到了争取解放和保家卫国的战斗中。1938年,日本人在山西省武乡县发起九路围攻时,他年仅16岁,却早已是一名合格的民兵。那时候,他晚上掩护群众撤离,白天搞生产。他说民兵的任务就是袭扰日军,不让他们轻易进村,不让他们抢走粮食。他清楚地记得,曾与村民们一起扛着土枪土炮,硬是打退了敌人的进攻。说到这里,他哑声笑了:那时候连手榴弹都是柳沟村自己生产的,有的扔出去都不响。
敌人先进的武器可以打掉一个村庄,甚至一个县城,可是打不散人心!老百姓们凭着自身的智慧和勇气,协助八路军一路打到富庄,打进县城,他们举着从鬼子手里缴获的20挺机枪,看着红旗在高高的段村塔上迎风飞扬。
“听说过消息树吗?”魏志堂老人问我。
“课本里看到过。”
他说,消息树倒了,就是麻烦来了。每次消息树一倒,他们就要掩护村民往深山里跑。然而,不可能每一次都是顺利的。准确地说,每一次都不是顺利的。
在消息树下从少年走向成人的魏志堂,彼时哪怕听到风吹打窗户纸的声音,都会一阵阵胆战心惊。
“快跑!”
魏志堂老人像当年一样,急切地在我面前喊了一声“快跑”。他的母亲,就是在这样的逃跑途中,死在了敌人残忍的屠刀下。
当民兵连指导员的哥哥,也倒在“快跑”的路上。
那一天敌人来时,民兵们正在开会。哥哥像以往一样一挥手,让其他人先走。他把民兵花名册揣在身上,最后撤离。然而,无数次在敌人眼皮下成功隐藏起来的哥哥,这一天却落在敌人手里。敌人把他结结实实捆起来。哥哥担心身上藏着的花名册,于是在被押送的路上瞅准时机,纵身跳进村中的水池里。
恼羞成怒的敌人急了,举枪打死了哥哥。
魏志堂没有亲眼看到哥哥的死,印在他脑子里的,就是回村后水池里的一汪红。
魏志堂带着满腔痛苦和仇恨,穿起军装,随着八路军129师的步伐,一路征战,开始了“小米加步枪”的日子。他的记忆里,“成天在走路”。穿着“谷秆灰”与“槐花灰”色的军装,日日在战斗。
每天,一百发子弹、一个米袋、一支步枪,还有手榴弹,六十斤重的东西在身上背着。晚上也不敢解下来,就这样半躺下,把枪夹在双腿间,手榴弹放在手边。
从春到冬,战士们从抗日战争打到解放战争,打出太行山,挺进大别山。
路途困难重重。1947年6月的最后一个晚上,行至羊山集。这是山东金乡城西北一座东西长约两千米、高四百米的孤山,远远望去犹如一只卧着的绵羊。
这个晚上,突破黄河天险的刘邓大军遇到严阵以待的国民党部队,敌人在六营集、独山集和羊山集,自南向北摆成了一字长蛇阵,准备截击渡河而来的解放大军。
可是,雨倾盆。
浪漫的雨季啊,偏偏出现在硝烟弥漫的烽火里。
连绵的大雨,将双方军队困在泥泞里。许多时候,战士们只能躺在战壕中的泥水里,一动不动。
就是这个时刻,魏志堂见到了刘伯承。当年的情景,宛在眼前。他说,刘伯承拄着一根手杖,带着疼惜的眼光出现在战壕里。泥泞中看不到他穿了什么样子的鞋,就那样挺立着给战士们鼓劲打气。那么大的首长近在眼前,浑身满是泥水,话语不多却给了战士们坚定的信心。那一天,刘伯承还带来西瓜,他的手有力地挥在倾盆大雨里:“吃过西瓜,我们打过羊山,挺进大别山去!”
当时的魏志堂不知道,站在他们面前的刘伯承,带着一只伤眼,拖着一条伤腿。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是发自他的内心。彼时,刘伯承如钢铁般挺立在连绵的雨里。有谁知道,多年前的丰都之战,他失去一只眼,大足之战险丢一条腿?
今天,还有多少人会忆起1947年那个7月?又有多少人知道1947年那个7月?在羊山集,那么多战士泡在泥泞的雨里,为脚下的土地展开一场又一场鏖战;有一位伤痕累累的将军,他重伤过的右腿浸在雨水中依旧会痛。怒了的雨,急一阵,缓一阵,始终不停歇。交通、通信、吃饭都成了问题。
只有子弹在飞,一直在飞。
魏志堂说,他同一个班的战友,就是在这场战斗中,就是在这样的雨里,被一颗子弹击中。“他紧紧与我挨着,就倒在我的胳膊上。”魏志堂说,“轻轻把他扶到一边,说不来啥心情。”冰冷的雨里,一切都是冰冷的,可他那一刻分明感到一股热,从战友的身体里流出来,传遍他的周身。
雨水,瞬间变红。
这红色让他想起家乡、他的村庄、那个被哥哥的血染红的水池。
魏志堂至今想来,心里都会一阵阵缩紧。战友来自河北武安,生前挨在他身边,死后贴在他身上。雨水里看不到眼泪,战场上不相信眼泪。他记得当时轻轻把战友推开,端起枪。
27号,天放晴。下午6时30分,部队发起总攻。瞬间,野炮、山炮、迫击炮交织着、怒吼着,火龙般射向羊山主峰。
极度疲惫的羊山最后挺立起伤痕累累的身躯,怒吼着迎接了连续28天作战之后的胜利。刘邓大军以歼敌四个整编师约六万人的战绩,收复了鲁西南地区。
魏志堂的伤,也是在这场战斗中落下的。炮弹炸响,他的胳膊上、腿上、手上都挂了彩,被送到后方治疗。和那个来自武安的战友相比,他无疑是幸运的,尽管落下了八级伤残,却好好地活了下来。
几十年中,一直有少许弹片残存在魏志堂的胳膊里。他说天阴时会发痒,指头筋也不对。他觉得这是从战场上携带到今天的印记。那么多战友在他眼皮底下丢了命,时时的疼痛让他铭记战友,在心底默默地为他们送去祝愿。
最让魏志堂老人骄傲的,是他的一个儿子和一个孙子先后穿起军装。他从来不后悔自己走上战场,更欣慰有后辈接过他手中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