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家乡是江西于都。80多年前,中央红军就是从那里踏上战略转移的征途。父亲说,那是一个秋凉的夜晚,中央机关和中央红军部队从周边百十里集结到那里,许多人还打着赤脚,穿着单衣,他们心头不约而同地闪着一个信号:准备出发,去远方。
中央苏区的第五次反“围剿”失败了,号称百万的敌人从四面八方向根据地合围,夜幕中已经能够听到远处的炮声。
师政委萧华带领近万人的少共国际师,在一个叫石城的地方阻击敌人。他们奉党中央指示,凭借手中土枪、大刀,甚至石块、木头,要将三倍于己的敌人阻挡在红色根据地大门之外,为中央机关和主力部队集结争取更多时间。他们最后的武器是用拳头、用牙齿,直至抛洒自己的热血。那一仗,萧华的少共国际师损失近5000人。当萧华完成阻击任务,带着浑身伤痕来到河边时,他看到了迎风招展的红旗和连绵不绝的火炬。
那晚,父亲没有向他年迈的母亲告别。
父亲从1928年参加红军起,早习惯了说走就走、说打就打的常年征战。尽管他的家乡就在百里之内,可6年中他从没有回过家。那次出发,他和大多数战友一样似乎只是一次重复,重复多次的转移和出征。但那一次,每个人心里似乎都不像往常那样轻松,不光是因为打了败仗,仿佛还有一种“壮士出征远行”的预感。
集结和出发的命令是保密的。即使是相当一级的指挥员,也不知道去哪里。
团政委杨成武参加革命后也是多年没回家了,老父亲带着乡亲从长汀老家赶来,想见儿子一面。当杨成武真的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老父亲流泪了,他用手抚摸着杨成武的头说:“你走,怎么也不打一声招呼,把你妈妈和我想得好苦。”这是杨成武参加红军后第一次见到阔别6年的父亲。父子分别后,杨成武又从于都出发,参加了长征。
父亲是在于都河边长大的。他说,小小于都不到30万人口,在红军即将踏上转移征途时大约有6万多人参加红军,还有数以万计的人当了民工。
为保证红军顺利渡河,军民联手在于都河上架起浮桥。部队傍晚行动,凌晨时拆除浮桥,一连三天大军转移,敌机都没有发现,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80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中央机关和中央红军从于都五个渡口过河,踏上了征途。被留下的“一大”代表何叔衡用清水邀来林伯渠、徐特立等老友,做最后的话别。
每个渡口都有不少前来送行的人流,有的是当地百姓送自己的儿子、丈夫,处处能看到那种依依惜别、热泪沾衣的场面;有的是因受伤和疾病被留在苏区的战友,他们的告别更显出一种壮烈。后来担任共和国国防部长的耿飚回忆,他永远忘不了一位双目失明的排长,逐个地抚摸与他生死与共的战友,干涸的眼眶里已淌不出泪水。
送行的人举着火把,把带来的菜团、红薯、鸡蛋和像样点的被子、衣服、草鞋,塞给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他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们可要早点回来呀!”
出征的人回答:“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那个夜晚,红旗在夜空中招展,人们朝着红旗指引的方向聚拢着、行进着;无数的火把组成一条条发光的长龙,蜿蜒着、起伏着,好像要把远方的黑暗吞噬。
父亲不知道,他们正在创造着人间一个伟大的奇迹。
父亲说,那个夜晚毛泽东走上临时搭建的浮桥,回头眺望着经营了6年多的中央苏区,回想那时分田分地、“收拾金瓯一片”的热烈场景,他毫不怀疑,他们一定能够回来。
父亲说,他家乡那个叫葛坳的小山村有60多个青壮年当了红军,到新中国成立后能够联系上的只剩下3个人……
多年后,父亲在弥留之际还在提起那个夜晚。父亲当时不会想到革命先辈们这一双双铁脚板,在15年后走出了一个新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