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研究生毕业那年,本来是要到部队医院工作的,但阴差阳错,没有去成。隔了几年,兜兜转转,我又到了部队医院,成了解放军总医院的一员。在医院工作的七八年时间里,我换了几个岗位,也执行过不少大项任务。印象最深刻的,是与一些专家教授的交往,特别是几位老专家,虽然有的只是浅尝辄止,但却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刚到解放军总医院,我在原第一附属医院做一些具体的宣传教育工作。当时医院正在大力推动文化建设,概括总结院训、院风、医院精神等等。我们拿出了文案,但还是有些拿捏不准,便决定请几位老专家来把关。首先想到的就是请烧伤医学界的专家盛志勇院士看看。文案送过去了,过了几天,盛院士的秘书来电话,说可以来取了。
那是我第一次去盛院士的办公室,在医院科研大楼的二层。院士当时已经92岁,走路有些颤颤巍巍,我见到他时,心里颇有几分担心。院士把他的修改意见写在了我们的方案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写了半页多纸,都是他的想法和思考,字里行间,饱含着很浓烈的感情。其实,他完全可以在我们的备选方案上划上几个勾,或者修改一些文字,就可以了。后来我才了解到,院士到总医院工作已经半个多世纪了,他是这个医院建设发展的见证者,特别是烧伤科,是看着它从建立走到壮大,乃至享誉海内外的。
记得当天盛院士正在为《解放军医学》杂志修改论文的英文提要。他感叹现在精力不够了,论文没办法从头到尾看完,但每篇文章的提要,还是一定要看看的,特别是英文提要,有表述不准确的地方,他要一一改定。那时,院士还担任着《解放军医学》杂志的总编辑。我环顾了一下四周,院士书橱里的书籍很整洁,也很有序,特别是一排排的英文期刊,非常醒目。许多书籍和杂志已经有些泛黄了,很有些年代感,也令我生出一份敬畏。
后来,我偶尔会到院士那里去,多是因为工作。有次,我陪院领导去看他,正值《盛志勇院士集》出版。这是“中国医学院士文库”的出版项目,收录了他一生的主要研究成果,非常厚的一大册。样书有限,几个主要领导得到了赠书。院士对秘书说,以后有了书,其他同事也要送一册作为纪念。我当时听了,以为是客套话,但没多久,我都忘记这件事了,院士还是托他的秘书送来了一册论文集,并且签名留念。
二
我所在的医学中心,几十年来,名家辈出,在军内外颇有影响。后来,领导考虑到我喜欢写作,让我利用业余时间,组织编写一本书写医院专家教授的报告文学集,我欣然接受了任务。半年多时间里,我组织了一些文学爱好者,从培训到组织选题,再到分工写作,终于完成了近五十万字的书稿。这是第一次为这些专家教授进行集体“塑像”,出版社要求我们把好事实关和学术关,不能有硬伤。我将其中的一些章节,分头送给了一些专家教授来审阅,很快就得到了肯定的反馈。
这其中,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崔德健教授的意见。有次我正在办公室,崔教授亲自过来,送来了她的修改意见。同时告诉我,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随时到她那里去交流。我看了崔教授的修订稿,删改很多,也很细致,有些地方,还真看不太明白。于是便专程去请教了一次。崔教授和她的老伴黎沾良教授一个办公室,他们都是医院的专家组成员。那天,她详细给我讲解了书稿中的不确切之处。对书中一些作者的文风,她也不满意,认为比较啰嗦,大有删改的余地,还随口吟了郑板桥的一句诗联来佐证,乃是“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
崔教授是医院呼吸科的老主任,退休后被聘为医院专家组的成员。她和老伴黎沾良教授都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从苏联留学归来的高材生,后来又在美国杜克大学医学中心做了博士后研究。虽然已经退休,但作为返聘专家,两位老专家一直兢兢业业,对于院内的会诊,他们总是随叫随到,对于医院的学科建设,也给予了很多支持。后来,我听说两位老人还用退休金资助了几位贫困地区的学生,且都学有所成。因为某个机缘,我再去崔教授的办公室,想了解她资助学生和爱护患者的一些事情,但她却婉拒了,认为这都是应该做的,不值得宣扬。
因为在工作之余接到了一些写作任务,我有幸认识了一些医学大家。黄志强院士却是我没有接触过的,他2015年去世后,我才接到写作院士生平的任务。我读了能找到的所有资料,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做事的极端认真。几乎所有学生都佩服院士的这一点,诸如院士看患者的片子非常专注,从不敷衍,有时时间会很长,也常常能有独到的发现。黄院士技术精湛,但他行事低调,不事张扬,在业内和患者中留下了极佳的口碑。在胆管上做疑难手术,难度很大,每每都是险中求胜。但院士对于他所做的每一例手术都非常认真,甚至像完成艺术品一样去操作,可谓尽精微而致广大。
因为写作黄院士的生平,我听到一些院士的故事,深切感到这是一位儒雅、洒脱、智慧的医学大家,可惜无缘接触。为了丰富素材,我采访了他的一些学生。有一次,我去采访他的学生焦华波——时任医院肝胆外科副主任。在焦副主任的办公室,我询问黄院士的一些情况。他拿出黄老的一册著作,其中有一张图片,用的是他做过的一例手术,上面特别注明了焦华波的姓名。焦副主任告诉我,当时他做了一例难度较大的手术,认为比较典型,就拍照发给了老师。后来院士出版著作,采用了这张照片,不但特别注明了出处,还在序言中进行了鸣谢。说到此处,我看到焦华波的眼睛湿润了。
三
我还接到过一个特殊的写作任务,是为苏鸿熙教授撰写一篇传记文学作品。当时,总医院正在集中宣传牟善初、周继林、叶慧芳和苏鸿熙四位医学大家,已经在全国形成了一定的影响。总医院领导安排我为苏鸿熙教授写一个长篇人物传记,以文学的方式为榜样“留影”。这四位医学大家,当时都是百岁老人,他们经历了一个世纪的风雨,阅历多、视野广、积淀深,他们在为病患服务上,始终都能坚守行医初心,堪称医界之楷模。我对苏教授的经历略有所知,但细节并不了解。对我而言,为医学人物写长篇传记,有些为难,且当时本职工作十分繁重,但在读了苏教授的相关素材、查阅了诸多档案资料之后,却有了一种油然而生的敬意,故而还是顺利完成了任务。
苏教授是一个有着赤子情怀的医学专家。南京解放前夕,他得到赴美深造的机会。南京解放后,当时的南京市市长刘伯承特批他继续学业,但希望他能够学成归来、报效祖国。临行前,刘伯承送给他一枚党徽。这枚党徽,苏鸿熙终生珍藏。我写这篇报告文学,便有意采用这个党徽作为象征,穿插在他人生的各个时段,无论是留洋海外,还是后来一度遭遇人生的重创。老作家王宗仁看了我的这篇作品,对这个写作手法予以好评,认为它不但是连接文稿的一个线索,还是照亮一个人生命的精神支撑。
苏教授的妻子苏锦是一位美国人,原名简·麦克唐纳,他们是在美国西北大学附属医院相识并相爱的。苏鸿熙当时是实验室的进修医生,苏锦则是一名医学助理。苏锦陪伴了苏鸿熙一生,放弃了自己的国籍。他们于1957年带着一台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人工心肺机,辗转多个国家,行程数万公里,最终回到了中国。看照片,苏锦是一位典型的西方美女,于是我对这位美国女性的人生选择有些好奇。当时,我收集苏教授的资料,有些历史时期还有空白,采访也不是太顺畅。诸如问到他们的恋爱史,没想到刚刚还很热情的苏锦,却顿时变了脸色,认为这是他们的隐私,无需告诉他人。当时我颇有些不理解,甚至有些尴尬,但后来想想,倒觉得自己冒昧。
苏教授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严格,他脾气急,对自己的学生和下属有时也会大声斥责。我采访过他的几个学生,几乎都有这样的反映,但后来却都很理解。他的一位学生专门从上海打电话给我,举了一个这方面的例子,说他写的论文有个不准确的地方,被苏教授严厉训斥。后来他写论文都特别的谨慎,由此从未遭遇过退稿。对待工作和学术,苏老从来是不讲情面的。
苏教授对于患者的态度,也令我感触颇深。他的好几个同事和学生曾对我说,苏鸿熙最怕老百姓看病多花钱,他看病尽量为患者节约费用。如果有下属或学生治病花钱少又看得好,他就很高兴。他的一位学生说,京郊有位患者给苏教授送了箱北冰洋汽水,他知道后要求学生无论如何也要送回去。很多人当时都不理解,但苏鸿熙就是这么“不近人情”。
那次我去金沟河干休所登门拜访时,苏鸿熙教授已102岁了,思维也已有些迟缓。这次拜访,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很特别的氛围。苏鸿熙家中的客厅布设得很朴素也很温馨。他的妻子苏锦年轻时的照片,摆放在家中最醒目的几个地方。我一一看着那些他们年轻时的照片,联想起采访过的那些老专家,都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心底满是春风般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