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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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极寒之地的种子

——我写长篇小说《楚河汉界》


■马晓丽

世纪之交的那个冬天,我去了北部边陲。

记忆中,那是个极寒的冬天,我跟随跨世纪边防行小组,沿着北部边境线,几乎走遍了沿途的边海防部队。

在去漠河的途中,我们乘坐的吉普车陷入雪地里了。车轮在雪窝中兀自打滑不肯前行,大家只好下来奋力推车。当吉普车终于轰鸣着爬出雪窝之后,我发现裤腿黑了大半截。原来我正好站在排气管后面推车,汽车排出的油污一点不剩地全喷到了我的裤腿上。情急之下,我胡乱地抓起雪在裤子上擦了几把,没想到那油污竟然一擦就掉,三把两把就一点痕迹也看不见了。惊喜之余,我琢磨了半天才想明白,应该是这里气温太低了,油污在喷出的一刹那就冻结成霜,只能附着在裤腿表面,根本就没渗进去,所以才一擦就掉。

看到黑龙江的时候,江面已经完全封冻,江上都可以跑载重车了。一条废弃的船奇怪地斜立在江边,似乎是被江水推起时突然冻在了那里。令我惊讶的是,那锈迹斑斑的船舷上竟并排站立着两只乌鸦。在这天地素白万物萧瑟的严冬里,那两只黑色的鸟格外触目。我小心翼翼地向它们靠拢,生怕惊扰了它们。但一直走到近前,它们都纹丝未动,就那样站着眺望着远方。我的心中蓦然一沉,这才惊觉它们早已死了,只是寒风吹拂起它们的羽毛,给了我一种存在生命迹象的错觉。它们显然是被冻死的,大概是飞累了想歇个脚,但就在落脚歇息的那一刻,极寒于瞬间掠走了它们的生命。于是,它们便雕塑般永远地定格在生前迎风站立的姿态。

边防团团长正带兵在冰封的江面上训练。团长的脸已经冻伤了,红肿的面颊上有两块明显的黑印,是反复冻伤留下的瘢痕。冻伤,几乎成了这个边防团人员的标配。团长笑着对我说:“在这片江界上巡逻的边防兵,百分之百脸上都有冻伤。不信开春时你看,保准个个都是黑脸蛋儿!”我看到远处的江心上,驯犬员正在劝军犬黑龙上车避寒。黑龙在冰面上裸足站一早上了,现在冻得轮番提起爪子,却说什么也不肯上车。驯犬员急了,硬抱起黑龙往车里塞,但刚一撒手,它就嗖地蹿下车来。团长得意地对我说:“看见了吧,这就是我们团的兵!”

团长是沈阳人,入伍就来到这支边防部队,从战士一直干到团长,是个名副其实的老边防。当初家人都劝他别来边境当兵,说那地方冷得撒尿都得用棍子敲,能冻死活人。他不信,但一下火车见呵气成霜,眉毛眼睛被白毛霜黏在了一起,就不得不信了。冻得最狠的一次,是在野外进行潜伏训练。当时他在坑道里蹲了三天三夜,脚和大头鞋愣是生生地冻到了一起,怎么也脱不下来。最后是用剪刀把大头鞋剪碎,才把脚拿了出来,但两只脚已经冻得没了模样。先是用雪搓,再依次用冷水、茄子秧水、热水泡,但还是落下了毛病,现在一变天后脚跟还钻心地疼。

历时数月的跨世纪边防行对我无疑是一段难得的经历,但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段经历会给我带来什么,也不知道行走之间已有许多种子悄然落入了这片极寒之地,更不知道落入极寒之地的种子日后会破土发芽,以蓬勃的生命姿态不断地唤醒我、滋养我。那时我只是对边防部队感兴趣,想多走走多看看,获得更多的感受和经历。我相信所有的经历都是有来由的,也终归是会有去处的。

前苏联著名作家巴别尔在回顾自己的创作时曾特别提到高尔基让他“到人间去”的经过。巴别尔曾深入到第一骑兵军,亲身经历了枪林弹雨的洗礼,写出了著名的短篇小说集《骑兵军》。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人间”,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的“人间”也许就在北方的这片极寒之地。正是在那次跨世纪的边防行之后,随行落下的长篇小说种子就开始在我心里萌动发芽了。而从这颗种子萌动的初始,我的眼前就不断浮现出冰天雪地的北部边陲,那片白茫茫的山野雪谷自然就成了我这部小说的地理场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背景一旦设定,就如同触碰到了多年前预设下的一个按钮,所有的相关记忆瞬间就被激活了,沉寂许久的那些人和事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从前并未刻意留意过的许多细节也生动鲜活了。如同再次置身边防一般,我站在寒风中,从迎面走来的那些边防团团长中,认出了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周东进;从身边走过的那些负重前行的黑脸蛋中,看到了被暴风雪埋在崖下的巡线兵——鲁生和他的班长……直到这时,我才深切地体会到高尔基对巴别尔所说的“到人间去”的深刻意义。

《楚河汉界》这部长篇小说,我写了两年。整整两年的时间里,我与周东进们朝夕相处,追随着他们的生命历程,探寻着他们的精神走向。常常,并不是我在塑造他们,而是他们带着我前行。每当我自以为是地刻意设计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会脱离我的摆布,甚至都不屑与我争辩,扭头就沿着自己的轨迹去了,任我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逼得我不得不反思、质疑自己,怀疑自己是否真诚地面对那生长着无数细密的毛孔、蒸腾着热烘烘气息的鲜活的灵与肉;怀疑自己的目光是否有能力捕捉到那浸入大地深层、飞上宇宙穹顶的人类精神。

长篇小说的创作过程其实也是自我修炼、自我提高的过程。长达两年的创作过程需要持续性、高强度地集中整理记忆,集中思考问题,要不断地与周东进们磨合,与自己磨合。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我自觉不自觉地梳理开了缠绕在思维中的许多结,清澈了许多久已淤积在胸中的混沌,看清了很多以往的似是而非。我懂得了敬畏,懂得了如何真诚地面对生命,如何带着敬畏之心,用全部的情感和心智去理解不同的生命现象。

这个过程常使我感到痛苦。当我追随着有些人物的生命历程时,不得不遗憾地看着鲜活是怎样在成长的过程中失去了水分,个性是怎样在成熟的修剪中得到了规范。当我发现他们的成长、成熟过程其实就是一个植物化的过程之后,曾在惊惧之中感受到一种由内心深处传导至每一根神经末梢的剧痛。

但这个过程也常会带给我希望和快乐。当我看到理想从不曾泯灭,个性从不曾消亡,当我发现再艰难也还有人在拼全力坚守,拒绝人的植物化异变时,我就看到了希望,得到了向光而行的快感。

其实,我是在很久之后才悟出那片极寒之地对我的写作有多么的重要。那片冻土不仅赐予了我长篇小说《楚河汉界》,连我的短篇小说《舵链》和获鲁迅文学奖的《俄罗斯陆军腰带》,也都是在那片冻土中萌动、发芽、生长出来的。

也许,那里还有许多无意中洒落的种子在等待我收获。我期待着每一颗种子的萌动,期待着每一次生命的发芽、生长。

马晓丽,军旅作家,中国作协军事文学委员会委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楚河汉界》、长篇纪实散文《阅读父亲》、中篇小说《云端》、短篇小说《俄罗斯陆军腰带》等。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第六届曹雪芹长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双年奖,并多次获全军文学创作一等奖及辽宁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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