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荣祯:李骏的“东营盘”系列小说,以新兵“我”初入军营时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为主线,虽是小说,其实都以真人真事为原型。《营区的光线》是内篇,《东营盘点“兵”》是外篇,而《天路上的绿飘带》等可视为杂篇,作品发表后广受好评,尤其收获了很多老兵读者点赞。“东营盘”系列小说所写都是普通人、平凡事,除副连长救人的壮举和新排长翻车的惊险外,故事似乎都很平淡,但是读后却令人感同身受、印象深刻。
悲悯的人文情怀,让小说有了持久的温度。不论是内篇外篇,还是杂篇,这种温度一直熨烫着我们的眼睛。比如,在菜园子里种大棚蔬菜的老奶奶,因为每年清明要给革命了一生的老伴儿上坟、烧纸,而不愿回内地到儿子处享清福。战士小陈对婆孙俩的偷偷帮助及“我”和小陈在大雪之夜对婆孙俩的解救,构成了一幅军民团结的动人画卷。当“我”考上军校离开“东营盘”,当老奶奶的孙女考上大学离开菜园后,“我”对老奶奶的担忧和挂念随着时间和距离疯长起来。再如,兵们自发关照嫂子在化工厂大门口理发的生意,对调戏她的流氓进行惩戒,这种发自内心的人与人之间的温情,让人感动。最后,志愿兵老刘复员时把嫂子和她女儿带到了老家陕西。兵们知道后心里酸酸的,这种集体牵挂,就不能简单用同情二字来概括了,其中含有了深厚的戈壁情愫。而排长,虽然被前女友伤了心,但当得知前女友的母亲病重时,仍悄悄地委托“我”寄去了2000元。后来前女友的妹妹从云南步行20多天来找他,嫁给了他,这种几乎“朝圣”般的爱情,让人落泪。还有,是什么让“我”对毫无关系的钢铁厂如此挂怀?故事的背后,蕴含着悲悯的大爱和体恤的同情,正是这种温暖的力量穿透了日常生活里某种冰冷的逻辑,直抵人心深处柔软的地方。
富于哲理的思辨,蕴含着巨大的艺术张力。李骏讲的故事都很小,但他能从小处着笔,挖掘出大的内涵和意义来,使小说的艺术张力在不经意间凸显出来。比如,新排长第一次带车,因司机老班长被他的故事感动,在擦泪水时失手把车开到了深沟里,使得头车变成了尾车。这个有点惊悚甚至有点荒诞的故事,里面蕴含着深刻的道理,值得细细品味。再比如,化工厂女工的一些故事,完全是在兵们的心理反应中进行的。兵们这般痴恋她,她却视而不见,其实她心里一清二楚,但最终嫁给一个在兵们看来很不起眼的工人。钢铁般的战士在炽烈的爱情面前,反而表现出了反常的犹疑和怯懦。还有,澡堂大爷的故事是抓人心的。他对兵们的热情和照顾,隐含着自己当兵未果的夙愿。于是在兵们集合列队时,他也站进了队伍中去。当兵们离去时,他一边原地踏步,一边深情地朝兵们挥着手,直到兵们拐过弯,消失在他的视线中。这种对军营的一往情深和对兵们的无比关爱,完全构筑在一位维吾尔族大爷的隐秘情感之上,在“东营盘”生长成一道独特的风景。
金属质地的语言,叩击着读者的心弦。读李骏的小说,仿佛有驼铃声从戈壁深处隐隐传来。他那发自内心的质朴语言,如春雨润田一般,很容易得到读者尤其是兵们和曾经当过兵的人的共鸣。比如,在《东营盘点“兵”》开篇,他这样写道:“东营是我原来在新疆当兵时驻守过的营盘。那里没有其它的特产,除了一年四季爱刮风下雪。我在东营一共呆了三年,东营那戈壁滩的土地,久而久之便成了我心灵上的一块永远醒着的冻土。我爱做梦。我多次做梦都是回到东营,踏着雪,或者唱着一首没有调子的民歌。”这种梦回吹角连营般的情愫一下攥紧了读者的心。李骏接着写道:“出了团部,再往东走上两华里,便是东营。东营躺在戈壁滩上,孤零零的像个多年未娶媳妇的光棍。但是有了兵,这里便活了。”这种自然生动的语言开启了后面的回忆篇章。
文学,说到底是语言的艺术,作家风格的形成也是由语言来定格的。
《东营盘点“兵”》中,最感人的是《菜地上的婆孙俩和她们的狗》,读来颇有几分沈从文《边城》的味道。“我们原以为菜地里肯定会有一些身强力壮的人来。可是没有,那么大的一片菜地,竟然只有一个老太婆和她的孙女在管理着。老太婆是上了年纪的,精瘦精瘦,有时候风一大我还真担心会把她吹走了。我的担心自然是多余的,因为她不仅没有被风吹走,反而在那一片地上种出了特好的青菜。”种菜的老太婆一生为朴素的信仰活着,用精神呵护着爱情和亲情,千里戈壁,毅然坚守。“老太婆一边说,一边在脸上挤满了幸福。在谈到老头子对她好时,她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润。”
突出个性特征,人物形象跃然纸上。作为外篇的《东营盘点“兵”》,尤其注重情感的抒发,而到了内篇《营区的光线》,力道则主要灌注在了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此篇着墨最多、用力最大的人物是排长。他是一个和连长有着几分相像的、在“我”看来是“军人本应这样”的优秀军官。当他的前程和爱情一夜之间被戈壁风干后,他将所有的哀痛倾入了箫声中。“一听到他那动人的箫声往往就放下手中的扑克,让空气静止在戈壁滩那长长的岁月之中,所有的人都向一个方向张望……”一直听箫解愁的张德秀,在很久听不到排长的箫声后,他说:“不听这家伙吹箫,我心里就没有底了。那些乱糟糟的想法,简直不知道该往哪里搁!”这真是一处箫声两处愁。张德秀完全是排长的映衬,或是他身后的一面镜子。有了张德秀想听又怕听的映照,整篇小说都笼罩在了醇厚辽远的意境里。
最让人揪心和酸楚的是副连长。他是从兵窝里成长起来的,他是兵们的主心骨。当他受伤住院后,“我”去看望他,“我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一片冰凉,但是生动有力,他那带满了血痕的手掌,似乎传给了我一种有关军人生命中强有力的东西。那是一种我们久违了的东西。那也是在整个和平年代,我们逐渐陌生下去了的东西。”在危急关头,他把生的希望给了别人,而自己却因此失去了双腿。从此,一切梦想和努力都有了另外一重意义。
读李骏的小说,总觉得有一种善良躲在文字后面,当我们进入小说情境后,这种善良从字里行间流淌出来,轻抚着我们的心,于是,我们记住了“东营盘”——它是善良与美好的原乡。
李骏:有一天,偶然看到一篇关于我小说的评论。作者辛荣祯,是一位曾在新疆服役20多年的自主择业干部,也是发表过不少作品的作家。
老实说,我想不到发表已久的小说还能引起读者的兴趣。因为他评论的,大多是我写的关于新疆与西藏的军旅题材小说,大都发表于《解放军文艺》,还有幸获得了各种奖项。作为一个业余作者,从军30年来,我写的作品,主要分为三块,一块是关于故乡湖北省红安县的革命历史题材;一块是关于20多年各级部队机关生活的;还有一块,就是我曾坚守过的新疆与西藏那令我魂牵梦绕的土地的。在这之中,边防生活深深地融入了我的血肉。我在新疆当兵三年多,作为汽车兵,我们连的任务就是把物资通过新藏线送到遥远的西藏阿里边防一线;军校毕业后,我又到青藏兵站部代职,伴随车队翻越青藏高原;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时,我受领上级反映全军边海防发展变化的采访任务,一个人沿着边防线走了一大圈儿。因此,我对于边防基层火热的生活、激情与梦想、奉献与牺牲,有了更为本质的体味。
从列兵到上等兵,再到肩扛红牌,年轻时的我基本上是与兵们摸爬滚打在一起,守在西部那块神奇的土地上。那遍布戈壁、高原、雪山、沙漠的背景,加上连队官兵们奋斗拼搏、战天斗地的故事,还有那饱含了汗水与血泪的苍凉壮美,不知不觉间构成了我心灵的画布。许多年后我进了城市,在喧嚣的红尘之中,突然非常怀念基层的日子,怀念那些荒凉的岁月与过去同甘共苦的战友们。
后来,我把他们全部聚在我守过的一个叫做东营的地方,一个位于新疆库车县郊外的荒滩,我在那里构筑了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在那些看似久远的生活中,整个营盘与所有我能记住的战友们,都变得生动了起来。我几乎不要虚构任何故事,便能感受到连队每个战友的呼吸。无论是在藏北阿里还是在青海格尔木,无论是在库车东营的大雪里还是在三十里营房的狂风中,许多失去了联系的战友,突然闯入我在城市的梦里,让我想起那块土地上许许多多温暖的人和事,以及延伸到他们内心深处的寂寞与欢喜、坚韧与忧伤。我在城市里与他们一道活了起来,这也正是东营系列小说发表并被《小说月报》《读者》等报刊转载后,无论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战友们,偶尔读到便辗转与我联系上并表达由衷喜欢的原因。而我,也从自己笔下战友们的故事中感到一种直逼人心的无言温暖。原来,熟悉的土地才是自己的领地,熟悉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素材,熟悉的人物才是自己笔下的亲人。这正像后来许多人喜欢读我写机关生活的系列小说一样,它让人感到真实、真诚、真情的存在,我也通过书写这种熟悉的生活,感受到了军旅文学的意义与存在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