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属的部队在嘉峪关。有时候站在浩瀚的戈壁远眺关城，云天缭绕，雪山在侧。这里曾经刀光剑影，血色翻涌。但如今城市在附近崛起，现代化的娱乐设施聚拢而来。在那灿烂的晚霞中，我感受到一片沉寂于历史的惆怅。

你们可以说我这是文艺青年的矫情，但我认识一个真正的文艺青年，可没人说他矫情。他是我的师兄沙垚，清华大学2015年毕业的博士生。求学10年，有9年时间，他深入关中黄土地，致力于挽救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陕西华县皮影戏。他在渭水之畔杯酒慰生平，心中别无所愿，仅有对乡村荒芜的叹惋。他总把一句话挂在嘴边：“离基层越近，情感越真挚。”

循着沙垚的足迹，我步入军营，深扎基层。起初，我常常被内心的冲突所折磨，被未来的焦虑所捶打。这片浩瀚星空下的茫茫戈壁蕴含的是大智慧、大格局，而我尚未开窍。但我没想到的是，我的忧郁和这片营区里的年轻人是格格不入的。

他们总是笑。

一次，一辆坦克突发故障，我去给坦克上的战友送饭。勇士车在戈壁滩颠簸了40分钟才找到他们。窗外浑黄一色，举目无边。留在这片不毛之地的两个人，要一直住到坦克修好。我对驾驶员开玩笑说：“他们肯定崩溃了。”下了车，看到一顶孤独而挺拔的单兵帐篷，立在一辆掀开了后盖的坦克旁。一个人从帐篷里探出头来，一个提着扳手从坦克下面钻出来，灰头土脸，满身油垢。他们咧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那么干净、无暇，毫无怨怒的情绪。

一次外训，气温零下26摄氏度。白天忙碌，夜里点完名，大家准备洗漱，可水桶里的水结成了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凿破，每个人拿盆盛点冰，再分一点热水，浇在冰坨上。大家一起坐在枯死的树干上望着远山聊天，等冰融化。那冰水凉得刺骨，冷风如刀，可他们说起白天的见闻竟还是那么快乐，满脸是笑。

一次机动任务，松软的土地被装甲履带碾成齑粉。我看到几个担任警戒引导的战士，在钢铁洪流翻卷而起的滔天扬尘中时隐时现。我深知被风沙劲灌口鼻的痛苦，可是他们始终身姿挺拔，毫不退缩，指挥手势坚决有力。我心中一酸，迫不及待想再见到他们时拍净他们身上的尘土，道声安慰。可尘沙消散，他们归队时，仍带着那份令人不忍打扰的淡然笑意。

我好像终于明白，真正的力量，正在于这笑容之中。这份笑容，和沙垚师兄那旷达爽朗的笑如出一辙。他们专注在一份了不起的事业中，浑然忘记了肉体和外在的磨难，干净地快乐，干净地悲伤。所谓的体面和尊严随他们飘扬的精神旗帜升腾于云端，不染尘埃，因而永不狼狈，才能够在某一刻趋于达观和纯粹，免于琐碎与纷繁的滋扰折磨。

今天这个时代赋予了青年人广阔的空间和资源，让我们可以尽情享受时代的福利。改善生活，充实自我，求学，深造，交友，恋爱，健身，旅游……常有一个声音在我耳畔响起：年轻人，把自己过好，就是一切。有的人甚至任意贬斥集体主义的精神，解构牺牲奉献的价值，当这个声音越发强烈，甚至捆绑心灵时，我们便越发靠近了一个不大愿意看到的样子：精致的利己主义。

可扪心自问，解构宏大、放逐深刻、看淡追求的同时，你可有看到一条人生的出路？思念若不百转千回，浪漫便失却灵韵；理想若不厚重高远，精神便无处坚守；成长若不经历坎坷，人格便难以顶天立地。

而这个时代最珍贵难得的品质，乃是纯粹。无论我们的观念多么复杂多样，思想如何色彩纷呈，我们都不能失去变得纯粹的能力——以晶莹剔透的心灵和睿智深沉的灵魂为骄傲，对一件事物饱含深情，逐渐凝聚起心中踏实可靠的精神积淀，从而在某一时刻真正忘我，迸发出热烈的生命能量。

后来我从排长成长为一名指导员。前些日子，我们组织了一场“十大标兵”学习交流活动。连队的官兵一个个站上讲台，用质朴的话语诉说对先贤的崇敬。有一个小伙子却悲观地说：“我们身边可能再也不会有这样伟大的人了。”我分明看到他眼睛里有一种失望，但这种失望正来自于他灵魂深处对这个时代饱含的热忱和希冀。

我坐不住了，我不忍这种失望之情挥发扩散，甚至盖过了那更本质的热忱和希冀。我打断发言，问道：“你们为什么不夸一夸你们自己？你们不正是在浮躁的时代中做出了纯粹选择的年轻人吗？大多数年轻人都在做加法，你们却做了减法。舍却欢愉，淡漠喧嚣，有时要隔断情缘。但这个减法，为国家筑起了铜墙铁壁，填补了时代的精神空缺，垒高了青年人的精神之塔。”

在讲述如何才能不忘初心时，我对连队官兵这样说道：我衷心地觉得，你们都是很了不起的年轻人。你们今天抵制了诱惑，放下了私心，明辨了是非之后做的每一个选择、每一次使自己变得纯粹高尚的过程，都使你们拥有了更健全的人格、更精彩的人生、更宝贵的灵魂。年轻的生命就应当在纯粹中逐步生长、扩张和沉淀。

是我在教育他们吗？不，是他们教会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