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看不见了，所以更想去看看那些老同学，这辈子还能看他们几次？”一位年过半百的一等伤残军人，开始了一次跨越近7000公里的行程。

——题  记  

1984年仲夏之夜，一列开往祖国南部边陲的火车徐徐启动，数百名年轻的军人把身子探出车窗，挥动着手臂高喊——

“再见，母校！”

“再见，妈妈！”

车厢里，一名军人用小号动情地吹起了《再见吧，妈妈》。悠扬的曲调在车厢里回荡，彭家平和身边静静聆听的战友们，思绪万千。

从原长沙工程兵学院毕业时，本可以留校任教的彭家平与同学主动写下请战书，请求前往前线。有人劝他们：“国家培养你们大学生不容易，如果去前线牺牲了，值吗？”

“生命只有一次，与其病死、老死，不如为祖国、为人民在战场上献出自己的一切，这样是光荣的、崇高的。当祖国需要的时候，我们愿做地雷，把自己粉碎！”请战书上，彭家平这样写道。

奔赴前线前，彭家平与战友林勇、吴正庚、袁育民等合影留念，并约定凯旋时要比比谁胸前的军功章更多，如果“光荣”了，活着的人要替牺牲的战友尽孝。

彭家平与战友随部队到达边境前线，他们的任务是排雷捕俘，构筑工事。1985年1月9日，彭家平听闻战友被困雷区的消息，虽然他即将轮换至后方休整，但毅然受领任务：“连长，我是干部，也是党员，让我去吧！”连长望着眼前这个清瘦文弱的军人，犹豫了一下说：“那就让副班长陪你去吧！”

当抢救伤员的雷区通路开辟到40多米时，彭家平不慎触雷，随着“轰”的一声巨响，他倒在血泊中。“排长！”副班长哭喊着冲了过来。“别管我，快去排雷！”彭家平强忍着剧痛吼道。经过简单包扎，他坚持着躺在担架上指挥战友辨别通路，直至失血过多陷入昏迷。

再次醒来时，22岁的彭家平眼前几乎一片漆黑。医生告诉他，他右眼失明，左眼仅剩0.1的视力，部分右手掌和左小腿被截掉，30多块弹片留在他的体内。得知战友林勇、吴正庚、袁育民、唐伟胜和谢祥华牺牲后，彭家平愈加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伤愈后，荣立三等功的彭家平在组织关心下成为原长沙工程兵学院的一名教员。然而，满身的伤病给彭家平带来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穿衣、吃饭、行走这些最寻常的事，装上义肢的彭家平却要靠他人协助才能完成。

生活的艰难，不止一次让这个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七尺男儿潸然泪下。他几度想过还不如当年“光荣”了，这样就能把最青春、最美好的形象留在世间，不受生活的煎熬。多少次深夜里，他辗转反侧，痛苦地思索继续生活下去的意义。直到那一次，他翻到与几位牺牲战友的合影，想起了与他们的约定，内心被深深触动：他要替他们好好活着，决不能被生活的苦难击倒。

彭家平以更饱满的热情投入到教学工作中。2007年，他加入《高级英语视听说》编写课题组。彭家平十分珍惜这次机会，将近半年的时间里，他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盯着电脑屏幕时间长了，眼泪就止不住。妻子看见了心疼他，他总是笑着说：“没事，我能行，这总比打仗好吧！”半年后，这套教材荣获国防科技大学自编教材一等奖，并被列为“十一五”国家级规划教材，彭家平也因工作成绩突出，两次受到嘉奖。

与生活苦难的斗争，让彭家平获得了新生，但长期“过度”用眼也在加速蚕食着他的健康。从医生口中得知自己随时可能会失明后，彭家平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心中的那份思念也愈加强烈：他要用最后的光亮，去看看牺牲战友青春永驻的地方。

在几位战友和爱心人士的帮助下，彭家平踏上看望牺牲战友的路途。2016年11月，他们来到湖北黄陂，慰问烈士袁育民的家人。在袁育民的墓前，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彭家平哭得像个孩子，“育民啊，你连87式军装都没能穿上，今天我把07式军装穿过来了，给你好好看看……”

2018年9月，彭家平看望了烈士吴正庚的亲属后，又专程前往云南麻栗坡县为吴正庚扫墓。那时正值雨季，当地泥石流灾害频发，同行战友劝他：“要不下次再来吧？”彭家平急得眼泪都快流了出来：“我已经等了30多年，还能看他几眼？”几经辗转，彭家平一行人终于来到烈士陵园，陵园地处山坡，有上百级石阶，彭家平在战友的搀扶下艰难地走了上去。祭奠完吴正庚烈士后，彭家平带着他当年与吴正庚的合影攀上那个山头，将从烈士墓前采下的兰花轻轻地放在他们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2019年10月，刚做完手术的彭家平前往广东茂名和潮州看望烈士谢祥华、唐伟胜、林勇年迈的父母。“林勇，我来看你了，别怪我来迟了啊！”在烈士林勇的墓前，彭家平整理好军装，用那只被地雷炸伤的残掌向林勇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至此，这趟历时35个月、行程近7000公里的心愿之旅终于画上了句号。

“即使我看不见了，我也会保持牺牲战友带给我的动力，做一个不向命运低头的强者。让后人知道，我们的奉献、我们的牺牲、我们的坚强，就是军人的选择！”

上图：31年后，彭家平与战友袁育民再次“合影”。作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