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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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春访堰门红军道


■杜文涛

我在2020年春天的一个早晨,跋山涉水去探访一条红军走过的道。

道在巴山北坡的陕西省岚皋县堰门镇堰门村,村前为汉江支流洞河,河对岸为同省的紫阳县。进了紫阳县,翻过巴山,便到了以通江、南江、巴中为核心的川陕革命根据地。

当年,走在这条道上的是一支由69人组成的红军队伍。他们是中共安康军特支组织发动的国民党部队起义人员,从安康城出发奔赴四川巴中川陕革命根据地的。起义部队的番号为中国工农红军第三十军第一纵队。红军道上的岚皋人心里记着红军,也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县志里记载了这一壮举。

村庄坐山临河。山梁连着一座山梁,逶迤直抵巴山,河水潺潺倔强地从汉江直踏上巴山。巴山另一侧红旗招展,刻满了红军标语的革命根据地,便是进驻堰门村的红军想要去的地方。

向往“红军的老家”的起义部队,举起镰刀斧头的红旗,连夜急行军,溯汉江南岸而上,在第二天傍晚时分进入堰门村,进驻堰门村的时间为1934年正月初十。

93岁的陈启桂老人,发白如雪,却耳聪目明,住在堰门二组卢家院子,已五代同堂。我见到她时,她正坐在桌前帮儿媳剥蒜瓣。说起当年的事,老人说:“红军来的那年我七岁多了,已记得事,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没见过的人,还个个背着枪,八十多年了,到现在都忘不了。我记得,队伍来这时,天麻麻黑了,村里人见来了队伍都躲到山上花栎葩树林里。来的队伍有几十号人,都穿着灰军衣,住在卢家四房院子、祠堂院子和马家院子里。战士们见屋里没人便到树林边喊,说老乡莫怕,我们是红军,是穷苦人的队伍,请老乡们回家吧。胆子大的男人们回家了,见没啥事便喊叫树林里的人,树林里的人也都回家了。有三个人住在我家,我在门外不敢进屋,有个人对我说,小娃娃,你莫怕,我们是好‘粮子’,不欺负人。三个人说着外地口音,抱着枪围着柴火,坐在木凳上靠着墙睡了一晚上。第二天天一亮,我妈给那三个人煮了一顿红苕苞谷粥饭吃,他们便到下面院子里集合到一起走了。”

坐在陈启桂老人身旁,我打开了手机地图,此屋距安康城105公里。一夜一昼,穿林翻山,那是多么风疾的速度,又是多么艰难的行程。

卢在宝家在卢家四房院子天井屋的一侧,石基、木柱、木板墙、木格窗、泥瓦屋顶,一派清末气象。旧屋里的他,说起院里的旧事,回想着去世多年的父亲曾说过的话。他的父亲叫卢本群,红军来时二十多岁。那天天冷,他父亲给红军抱来两个花栎树疙瘩根烤火,院子里住着二十多个红军。天井正屋里三个领头模样的人在屋里开会,像是商量啥事,有个高个子背上背个长把子,手上还捏个短壳子,门口有三个人在放哨。

说着话,卢在宝领我们来到他家左侧,指着一处空屋地基说,这是那正屋的地方,老房是卢哲学家的。老人已经去世,儿孙们都进了城,房子没人住,前两年下大雨漏水便垮了。屋基水泥铺面,硬化过的地面平整光滑,泛着溜溜的白光,隐藏着屋主人对旧屋有过的珍爱。身伫平展的地基上,我的脚步有些沉重,眼光有些凝固,脚下的每一步也许都是红军先辈们踩踏过的地方。身旁每一处立着的墙基、屋面落着我的眼光,也许也落过红军先辈们的眼光。这是一支刚刚起义组建成的红军队伍经历的寒冷而漆黑的一晚;这是一夜一昼急行军后红军战士首次歇脚的地方;这是红军纵队指挥员曾经聚首商谈过事的地方。

村里第一书记唐晓娟是县上派驻村上的扶贫干部,她给我们带着路,也给我们讲解着红军道上的事。她说,根据当地党史资料记载,在屋里临时开会的应该是纵队三位首长。他们是纵队长袁作舟、纵队政委王辛德、纵队游击指挥王泰诚。袁作舟为中共安康军特支军事委员,原任安康城国民党安绥军迫击炮营副营长;王辛德为中共安康军特支书记,原公开身份为安康安绥军司令部《民知时报》记者;王泰诚为中共安康军特支宣传委员,原任安康城国民党安绥军特务三连副连长。

三位共产党员,三位腥风险境里的红军指挥员。在这空屋基上,我不禁想象着,那晚,他们都说过怎样的话,他们是怎样坐的,谁北谁南,谁西谁东?

卢氏祠堂收藏着卢氏先民的过去,也记忆着红军的往事。卢氏祠堂当晚也住着十多位红军,这是卢家四房院子到河边的捷径处。天亮时分,三位红军指挥员也许从这石狮对望、画壁高堂的清式老屋前走过的。流年湮蚀里,屋子已显破旧,屋檐一角坍圮,椽子露出陈年的质感,漫着深幽幽灰蒙蒙的色。窗棂雕着花饰,时光已蹭去了确切的线条,让人猜度着木刻人最初的匠心。

从这里再出发,前方,有着一条又一条沟壑,有着一座又一座山坡,有着一个又一个未知,有着一场又一场血雨。唐晓娟说,党史资料上记载,起义的红军队伍顺洞河而下,为了避开洞河街上的民团,队伍从堰门村下游的青春村曹家老院子门前涉水渡过洞河,沿红岩口沟而上进入紫阳。正月十五清晨过营盘大梁时,遭到李靖山民团等重兵包围。经过一整天激战,纵队游击指挥王泰诚等人当场壮烈牺牲,纵队政委王辛德等部分官兵被俘,纵队长袁作舟带领十多人成功突围,最终经紫阳黄草梁到达了川陕革命根据地。

卢氏祠堂外侧生着棵一人怀抱不住的板栗树,树皮皱褶,柯节凌厉,树龄也许百年抑或两百年了。那年正月间的板栗树,是什么模样呢?正月时节的板栗树,树叶应是褪落的。板栗树的枝杈间,也许缀落着银白的残雪。

春阳下,洞河潺潺,明澈晰透。地畴里油菜花淌金鎏彩,泛着莹莹的亮光。坡上山桃花、樱桃花开着,灿然着一丛丛的绢白。地垄上成群的村民在栽种黄桃和柿子树苗,唐晓娟隔空和他们打着招呼。

身旁有三三两两的游客漫步。路边有着游人指示牌,有着一方又一方的木牌式解说词。唐晓娟说,脚下的路便是当年红军走过的路,也是游人来到村上后,要身临其境,来行走来体味的路。

行走,能找到历史纵深的入口。我在粉白如锦、树花映衬的道上走着,盘桓于青山绿水之间。前方,似乎有一支肩掮钢枪、快步匆遽的队伍。他们衣袂飘荡,襟衫带风,脚下有着脚掌摩擦地面的簌簌声响。

我顿了顿足底,铆了铆劲,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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