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大海,却从没去过海岛。想象中的海岛,有海鸥的翻飞与低吟,有海天一色的辽阔与激荡,也许还有几叶扁舟……所有的想象,都带着浪漫的基调。
2019年初夏,陆军宣传文化中心组织文化服务小分队,奔赴几个战区,深入边海防等基层连队,在一个月时间内,分别利用3个10天进行当兵锻炼、采访采风、辅导培训及示范演出服务。这是单位改革落编以来,从以往的文艺演出为主转型为创作培训服务为主的一次探索和尝试。
坐上执行补给任务的登陆艇,从青岛某军港出发,经过两个小时航程,我们终于到达黄海深处的长门岩岛。常年驻守在岛上的是北部战区陆军某旅海防连。岛很小,沿着一条之字形的水泥路走上去,就到了岛的半山腰,再沿着一条小道走过去,就到了连队。远远看过去,这条不到一百米的小道,就像系在小岛腰身上的腰带。这样一想,再仔细打量小岛,就像一个扎着武装带的士兵,面对大海顶天立地,风雨不惧。我突然冒出个疑问,连队官兵平时怎么出操和进行武装越野训练呢?陪我们上岛的教导员说:“就在这条路上跑,来回跑。”“那还不得转晕了?”我再次问。教导员笑着说:“习惯就好了。”
沿着连队一侧的石梯拾级而上,岛的顶部是连队的炮阵地和观察哨。路的两旁,生长着很多枝叶茂密的树。教导员告诉我们,那是耐冬树,光树龄在200至830年间的耐冬树,岛上就有近500棵,长门岩岛也因此得名“耐冬之岛”。此树四季常青,冬夏两季开花,花开时小岛漫山红遍,在蔚蓝的海天中,分外妖娆。
这样美丽的地方,就像传说中的仙岛。然而它和众多远离陆地的海岛一样,是无淡水、无居民、无航班、无长明电的“四无小岛”。在这样的岛上生活并担负战斗警戒任务,其艰苦超出人们的想象。官兵们最害怕的是起风,一起风,补给的船就靠不了岸。有一年,连队中断补给达20多天,挺到最后,淡水只剩下一瓶两升的矿泉水,大家每人每天喝一口,实在渴得受不了,就喝战备坑道里积存的雨水,那水带着枯叶的陈腐气息,又苦又涩。而官兵们用海水发面,蒸出的馒头像石头一样硬,味道嘛,尝过石灰就知道了。
从山顶下来,文化服务小分队的演出已经开始。看得出来,战士们是真心喜欢,这些大多数为“90后”和“00后”的士兵,早就没有我们刚当兵时的拘谨和腼腆,将山坡上摘来的野花争相送给演员们。教导员说:“这几年部队训练任务重,强度大,大家的弦都绷得很紧,也很疲惫,连队自己组织的节目水平不高,大家都审美疲劳了,希望你们以后多来。”
服务小分队的演员们听了,又主动加演了自己拿手的节目。只要战士们喜欢,他们会一直演下去。时间到了中午,海上突然起了风,这一下打乱了我们的计划。我早就和教导员说过,我们采风是来寻找“种子”的,是来倾听战士们的强军故事的,希望他们的讲述能让我们的创作变得枝繁叶茂。因为担心风浪大了无法登船返航,原计划和战士们聊聊天,也泡了汤。演出一结束,立即开饭,饭后马上登船。我心有不甘,扒拉几口饭后,急忙朝连队宿舍走去,一个人也没有,战士们没顾上吃饭,在帮我们把演出的器材搬上船。
我是一个对细节入迷的人,不光在写作中,生活中我也喜欢探寻那些容易被人疏漏的点滴。我挨个房间转转,除了井然有序,并没发现什么特殊的。我仍不死心,在离开房间时,使劲闻了闻大家常说的“基层的味道”。是的,房间里弥散着战士们生活的气息,也许侧耳听,还能听到他们夜晚的鼾声和呓语。
出了门,与我同行采风的创作员许诺一脸惊喜地对我说:“我发现一个好东西,你猜是啥?”我哪猜得出来呢。推开门之后,房间里一个纸箱上,居然蹲着一只小鸟,见我们好奇地打量它,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我们猜,这一定是某个战士收留的“留守小鸟”或孤鸟。这是一个懂得爱的战士,钢铁外壳里面,包裹着一颗善良的柔软心灵。也可能是一个写诗的战士,他能在寂寞的日复一日的守岛生活中,发现超脱生活本身并使之飞翔的诗意。这一定是个有趣的战士,也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离开连队登船的时候,我把刚刚的猜测告诉教导员,教导员却笑着摇头。原来是我们想多了。除了常见的海鸥,岛上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小鸟,他们经常大摇大摆地闯进连队,有时早上开窗,小鸟还会直接飞到战士的床头。而我们刚才看到的那只新飞来的小鸟,大概是战士先前开窗通风之后无意闯进来的。
我听了有些失望,但同时明白,任何不切实际的所谓诗意想象,在现实面前都有可能是一种牵强附会。在来之前,我雄心勃勃地准备写个反映守岛士兵生活的小说,甚至连名字都想好了,叫《兵之岛》,真正见了他们,之前的虚构和想象完全推翻了。不在岛上扎根、真正生活一段时间,如果不熟悉岛上的一草一木并像母亲一样亲切地叫出它们的乳名,如果认不出从岛上飞过的小鸟,如果不知道每个士兵的高矮胖瘦、喜怒哀乐,不知道他们的呓语以及柔软心底坚守的执着,又如何写出这岛上的生活呢?
在船上,我仍然没放过随船回陆地办事的几个战士,我恳请他们给我讲故事。显然他们并不擅长,挠着头说,我们的生活都很平淡,真的没有故事。过后,一个战士望着愈来愈远的小岛说,在岛上的时候,很想回到陆地,可一旦离开小岛,不管是出公差还是探亲回家,听不见波涛声和海鸥的鸣叫,总是整晚整晚失眠,只有回到岛上,人才感到踏实。
其他几个士兵都说有同样的感觉。这本来是一个战士的感慨,却突然让我感动。岛上到底有什么比故乡和亲人还让他们魂牵梦萦?这些非常年轻的战友,眉宇中有着同龄人少有的沉稳和安静,还有内心那看不见的如大海一样奔涌的激情和宽广的胸怀,这不光是军旅生活带给他们的改变,一定还有那座海岛的独特赠予。
上岸以后,教导员递给我一个小瓶子,笑着对我说:“你不是来寻找种子的吗?这是我们长门岩岛耐冬树的种子。”
我哭笑不得,我想寻找的“种子”哪是这个种子呢?下意识地婉拒。教导员却认了真,急着说:“这是我们自己在树下捡的,你一定得收,回去随便种在哪里都能生根发芽,你看到这些种子或是这种子长成了树,你就再也不会忘记我们长门岩岛了!”
话说到这里,那几颗种子就有了别样的含义。我突然有一丝冲动,想回到岛上去,当一个听海的士兵,把自己当成一颗种子,从此种在岛上。而我心中的那颗种子,被一股温暖的潮湿浸泡着,我甚至听到了它破土发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