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一个早晨，天还未亮，我们跟随湖南省炎陵县林场的武装干事老杨，爬上海拔1381米的瑶山羊角仙峰。在峰顶的一座土坯房前，我们见到了身着迷彩服的胡小雄。他的妻子欧阳仙桃在门前喂鸡，一条黑狗围着他俩撒欢。得知我们想随他巡山时，胡小雄将日记本揣进挎包，与妻子率先出了门，那条叫阿旺的黑狗跑在前头。
那天，胡小雄挥舞着砍柴刀在前面开路，沿途查看有无火灾隐患、盗砍树木。我们跟在他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1987年底，退伍回来的胡小雄，成为民兵应急分队的队员。他顶职退休的父亲胡六斤，进入炎陵县国有林场。国家实施天然林保护政策后，胡小雄成为瑶山的护林员。
瑶山地属高寒山区，每年冬季有60多天的冰冻雨雪天气出现，春夏之交巡山时，常会遇见泥石流或山洪。护林点在瑶山深处，几间土坯房，既不通公路，也不通水电。当初和胡小雄同来的护林员陆续离开，最后剩下胡小雄一人。
“我也想下山，可这片山林谁来守？”望着亲手栽的小树，胡小雄打心眼里舍不得。他觉得自己端了“公家”的碗，就要把山林守好。
守护这片山林并不容易。胡小雄巡山最远的地方，往返一趟要三四天。遇上回不来的日子，他就住农户家，吃碰饭。1994年，胡小雄被检查出患有糖尿病，林场打算给他换个轻松点的岗位，胡小雄回复了一句“舍不得”，又拿起砍柴刀巡山。
途中，我们好奇地翻开了他随身带的日记本，有一页上面写着：“今天我去红军坟时，又见着那只水鹿了。我朝它喊一声，它回叫一声……”胡小雄告诉我们：“这头水鹿喜欢栖息在红军坟旁的小树林里……相处久了，它竟也不怕我了。”当年，在战斗失利突围时，18名浴血奋战的红军战士倒在这里。部队匆忙撤退时来不及掩埋，将战友留给了大山。胡小雄的祖父胡仁善，和乡亲们悄悄在密林深处挖了个大坑，将18名烈士合葬。以后每逢清明、岁末，胡仁善常来祭扫。胡仁善去世后，守墓的任务传给了儿子胡六斤。胡小雄接替父亲当护林员后，也和父亲一样，每年去祭扫。以后，欧阳仙桃也加入进来。
到了红军坟，果然林中有双亮晶晶的眼睛注视我们。胡小雄说，它就是那只水鹿。
离开红军坟，我们来到一处山坡上休息。欧阳仙桃拿出准备好的午餐，大伙席地而坐。吃饭时，胡小雄夹了个荷包蛋给欧阳仙桃，又丢了一点给阿旺。胡小雄说，他曾养过一条白狗，也叫阿旺，是眼前这只黑狗阿旺的娘。白狗阿旺陪伴了他多年。每当天色渐晚，看到胡小雄因疲倦而放慢脚步时，它就会用嘴咬咬他的裤子，让他快点走。让胡小雄刻骨铭心的是，白狗阿旺曾救过他和欧阳仙桃的命。
1995年仲夏一场雨后，胡小雄带阿旺去巡山。突然听到有人呼救，原来是到山里采笋的欧阳仙桃被蛇咬了。胡小雄急着赶去救她，却因为路滑，一脚踩空，滑下山涧。情急中，胡小雄抓住一根藤条。没想到，附近是蛇窝，一条黑褐色斑纹的蝰蛇吐着信子朝胡小雄游来。吊在崖边的胡小雄避无可避。突然，一道白影斜刺奔向蝰蛇，一口咬住蝰蛇，原来是阿旺。蝰蛇负痛，放弃了胡小雄，返身一口咬住阿旺，阿旺立刻全身抽搐起来。胡小雄趁机爬上崖壁，手起刀落斩掉蝰蛇的头……蜷缩在胡小雄怀里的阿旺，没过多久便咽了气……从此，胡小雄只要看到黑狗阿旺，就想起白狗阿旺，心头就会流泪。
那时，欧阳仙桃被蛇咬伤的脚踝肿胀发黑，人已渐昏迷。从小跟父亲学过采药的胡小雄简单对她的伤口处理包扎后，背上她飞奔下山，送到6公里之外的村卫生室。医生说，要是再晚一点，后果将不堪设想。
伤情稳定后，欧阳仙桃念叨着没有干完的活。胡小雄没说话，赶回去帮她将笋送到她家后，又返回卫生室照看欧阳仙桃，并送给她一捧刚采摘的山里红。
从那以后，欧阳仙桃每有重活的时候，胡小雄都主动帮忙。一来二去，两人情愫渐生。欧阳仙桃父母得知后，劝她不要意气用事，甚至托人给欧阳仙桃介绍了一个条件不错的对象。欧阳仙桃没有同意。当年12月31日，胡小雄和欧阳仙桃买了一些瓜子和糖果，邀请了几个亲朋好友和同事，在那座土坯房里，举行了一个简单的结婚仪式。
后来，林场招聘欧阳仙桃为护林员，与胡小雄共同守护瑶山。从此，每当瑶山露出曙光，欧阳仙桃就随胡小雄巡山、种树。一把长柄砍柴刀，两把锄头，一只装干粮和药的挎包就是他俩巡山护林的日常装备。由于欧阳仙桃血糖低，易晕眩，胡小雄出发前会给她煮两个荷包蛋。
巡山途中有苦也有乐。“这里的山泉会唱歌，这里的云朵会开花。”在胡小雄看来，有妻子陪伴，瑶山处处都是美景。山上网络信号差，巡山小憩时，胡小雄和欧阳仙桃就“斗地主”，输了还贴纸胡子。
2001年冬天，欧阳仙桃随丈夫巡逻到海拔1651米的马脑峰时，突然一头栽倒在地。胡小雄背着她徒步6个多小时下山，在公路边拦了一辆货车，将欧阳仙桃送到县医院。诊断结果出来了：劳累过度的欧阳仙桃左颌下有个淋巴瘤，要尽快切除。手术后，胡小雄在家照顾了欧阳仙桃3天，又去巡山了。怕欧阳仙桃一个人寂寞，胡小雄托人为她买了一部便携式音乐播放机，让她听听歌曲打发寂寞。临行时，他握着欧阳仙桃的手，轻轻说：“山上还等我呢！”欧阳仙桃望着丈夫，流着泪点点头。
我们问欧阳仙桃，还想让胡小雄继续巡山吗？她眼泪“哗”地一下出来了：“他守了三十多年山林，你要让他不去，他会受不了的——家是他的心，瑶山是他的命啊！” 欧阳仙桃真的是最懂胡小雄的人。
在胡小雄那本发黄的皱巴巴的日记本上，记满了客家山歌：“高山起云遮住山，狗尾巴缠住钓鱼竿。三天不见你的面，当得不见几十天……”欧阳仙桃偶尔会偷看一下日记，这些话她似懂非懂。胡小雄说：“那是唱给妻子的。”说这话时，他眼中有泪。
33年过去，杜鹃花开花谢。随着胡小雄夫妻辛勤的守护，瑶山逐渐恢复了当初的模样。胡小雄说，他俩巡山时，总有野鸡、麂子抢道。“偷猎人少了，鸟儿也就不怕人了。”欧阳仙桃说，“常见到小动物来我家菜地偷吃。”
2018年12月，胡小雄被评为“全国林业系统劳动模范”，应邀赴北京参加颁奖大会。胡小雄登上领奖台时，主持人请他说几句话。第一次上台的他显得有点木讷，他说：“我要感谢（妻子）小桃，是她陪我一路走来……”坐在台下的欧阳仙桃，泪如雨下。
第二天一早，他俩手牵手来到憧憬了一辈子的天安门广场，合影留念。
我们下山时，已是夜色朦胧。胡小雄哼的客家小调从不远处传来：“三天不见你的面，当得不见几十天…… ”回首望去，小屋子里透出一丝微弱的蜡烛亮光，在瑶山的夜色中轻轻跳动着，那是胡小雄夫妻守望瑶山的灯火。
图①：湖南省炎陵县瑶山林区，胡小雄正在巡山。刘 行摄
图②：2018年，胡小雄被评为“全国林业系统劳动模范”，到北京参加颁奖大会。会后，胡小雄与妻子欧阳仙桃来到天安门前，合影留念。宁梓潼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