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 定
中士站在顶楼最西头那间宿舍的窗前,眼巴巴地看着楼下那几台挂着红色横幅的运输车在朝阳中依次驶离车场。他本来应该开着其中一台的,事实上他确实开过其中的一台。几天前抽组运输队时,为了争取仅有的十个名额,全连的驾驶员都快把连部挤爆了。他是新兵时,连长那时还是排长,他知道这任务自己肯定要上。这几天,他给市区送过成吨的大米、面粉、鸡蛋和食用油,还给医院送过整车的医疗物资。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把车开进医院时,紧张得不停出汗,总觉得病毒正成群结队地顺着他的口罩缝隙和袖口往里爬,不一会儿衬衣就湿透了。好在几趟跑下来,他变得不再紧张。他觉得自己可以开车去执行任何任务,只要连里让他去。
可惜现在他哪儿也去不了了。他只能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顶楼,陪他的只有一张床和一支温度计。刚才炊事员在走廊里喊了他一声,他打开门,已经不见了人影,门口的凳子上放着一只不锈钢饭盒。那是他的早餐,可他一想到接下来的两周都要待在这里,就一点胃口也没了。
楼下的引擎声令他抓狂,更让他难受的是那天凌晨两点多回到连里,在车场上指挥车辆消杀的连长根本没听他解释,只是冷冰冰地命令他立刻上楼隔离。连长一定是在生他的气,这让他一晚上都没睡着。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可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那天夜里,差不多是凌晨一点左右,他刚把一车蔬菜送到超市,卸完车,正开着空车往回返。这段时间,整个城市空空荡荡,汹涌的车流一夜之间蒸发殆尽,只留下宽阔的沥青河床。一路上,同车的下士安全员不停和他说话,生怕他打盹儿。转过那个熟悉的路口时,一个黑影突然挥舞着双手斜刺里冲出来,害得他猛地踩下了刹车。他恼火地看着脸上口罩被车灯照成惨白的男人,直到他惊慌失措地从路边扶出一个肚子高高隆起的女人。同车的下士犹豫了几秒钟才把车窗打开了一条窄缝。好在夜深人静,即使隔着口罩和窗缝,也能很清楚地听到对方在说什么。
他承认有那么一会儿,脑子是蒙的。按说他首先应该给连长打电话请示,因为出发前连长专门交代过,除了等红灯,到达目的地之前绝对不允许停车。可车下的孕妇大声呻唤着,一个劲儿地从丈夫怀里往下出溜。那他还能怎么办?除了让下士赶紧下车爬进大厢,自己再使劲儿把孕妇拉进驾驶室,他还能做什么呢?
窗外的车声远去又消失了。他刚转过身,忽然发现饭盒侧面贴着一张纸条,上面是连长熟悉的笔迹:干得不错,提出表扬!十四天后,你再上战场!
告 别
我也没想到是这样。他有些抱歉地说,我是想着咱俩要不在一起过年的话,儿子会不习惯的。
没什么不习惯,反正他一年也见不着你几天,再说我也没说你什么啊。她使劲儿往迷彩背囊里塞着东西,袜子给你带几双?八双够吗?
应该够了吧。他想了想,我也搞不清楚武汉那边具体什么情况。
那还是多带几双吧,不行穿完了就扔掉。她拉开衣柜门,弯腰翻找起来,我把这些全给你带上。
还是我自己来吧。他站在一边讪讪地说。
你自己?她的语气里带着嘲讽,你知道你自己的袜子在哪儿放着吗?
他不知道。医院科室的事他都了如指掌,而家里的事他常常说不清楚。于是他沉默了。她背对着他,长发披散下来。他似乎很久没有注视过她了。事实上,他们差不多有一年都没怎么说过话。她依次把摆在床沿上的一长溜儿衣物装进背囊。她把秋衣秋裤都卷成了卷,把毛巾装进了保鲜袋。她做饭时一定要把备好的菜和所有的配料摆放整齐。她痛恨油烟机和马桶上的污垢。她的确是个非常有条理的女人,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她一直想让他变得跟自己一样,直到她发现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咖啡、指甲刀和牙线我都放在侧面的小包里了。她盯着塞满的背囊,还有几包茶叶。听人家说刚到外地喝点茶能防止水土不服。
作为一个医生,他并不认可这种说法,不过他还是“嗯”了一声。
接你的车该到了吧?她说,我去把儿子叫起来,你跟他道个别。
不用,下午我都给他说过了。他赶紧摆摆手,那……就辛苦你了。
这话说的,好像平时都是你在带他似的。她苦笑一下,你到了那边也要小心,别瞎逞能,该穿该戴的千万别马虎,听到了没?
放心。他想了想,那就委屈你几天。其实回不来更省事,免得你再为我操心。他突然想开个玩笑,他肯定忘了,他的玩笑从来都没开成功过。
你是不是有病啊!她猛地喊了起来。她经常这么冲他大喊,按惯例,接下来将是一场劈头盖脸的风暴,可她只喊了一句就停下了,发红的眼睛瞪着他。
从前这种时候,他多半会摔门而去。而此刻,他揉着手中的迷彩帽,忽然发现自己挺愿意再听她多喊一会儿。
坚 守
郊外的试验站此刻是个孤岛。将近一个月没刮胡子没理发,镜子里的上尉有点像鲁滨逊。不过还好,除了镜子,包括女朋友在内的所有人都看不到他,没人知道他现在拥有一张胡子拉碴而又异常苍白的脸。
按说是能够看到的,假如他接班时带了手机充电器的话。他怎么会把充电器给忘了呢?真是蠢透了。可也不能全怪他。试验站值班从来都是一人一天,每天上午十点钟换班。但惯例在大年初一这天被打破了——这个春节他可能会记一辈子——上尉没能等来换班的人。他把撕下的日历一张张夹起来,到昨天是28张。老实说,不看手机还能忍受,至少有电视和几本旧书,实在憋得受不了,他会跑到铁门紧闭的小院子里像头狼一样冲着天空猛喊几声,紧接着,附近村里的狗会和他遥相呼应,那叫声亲切极了。
其实,真正困扰他的是吃饭,准确地说,是吃菜。从前值班时,他只要打个电话,就会有人从村里送来新鲜蔬菜,绿的红的紫的白的,要什么有什么。现在不可能了。眼下的储藏室只有面粉和油盐酱醋。早知道要待这么久,刚来时那四个洋葱和一棵白菜他一定会省着点吃。有几次主任在电话里问他需要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很清楚,这时候单位人手紧张,申请用车更是需要上级首长特批。毕竟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而他觉得眼前这点困难真的不值一提。
于是他继续吃面条。南方长大的他最不喜欢的就是面条。馒头还好点,他也想试着蒸一下,可惜储藏室里没有酵母粉。他记得第一次和面时,老是掌握不好面粉和水的比例,面和稀了他就往里加干面粉,加多了又不得不往里掺水,来回折腾了好几次,终于揉出一个跟他脑袋差不多大的面团。他举着两只黏糊糊的手,像女巫盯着水晶球一样盯着那个又大又丑的面团,思考了半天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和家乡老街上的小吃。最后,他从面团上揪一块下来,做了人生中的第一碗面条,那时候他觉得难以下咽,可现在想来,那碗带着白菜的面条绝对是人间珍馐。
他记得听谁讲过,吃面最养人。他很不赞同这个观点,否则他的体重不会从75公斤跌到68公斤。光吃面是不行的,还得有菜配着才好。他确信自己现在最想念的是蔬菜,然后才是他女朋友。这话不是乱讲的,因为在站里值班这些天,他一次都没梦到过她,却常常会在梦里遇见鲜嫩的豆角和迷人的西红柿。
今天早上,他刚刚检查完设备运转情况,电话响了。他舔着干裂的嘴唇报告说,设备运转良好,站里一切正常。
辛苦啦!今天会有同事替换你,欢迎回家!主任的语气温暖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