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送别的战友,连里昨晚就精挑细选过了。一个是他的班长,老董;还有几个兵都是一边流泪一边报名要去送行的。没办法,一到退伍季,营盘里的离愁别绪浓得化不开,大家都想要亲自送战友一程。
这几个人,心事重重、表情凝重,要不是顾着面子,怕是早有人哭开了。
前面的人拖着脚板,跟在后面走了半拉子山梁,秦超还是迈不开步子。爬过这个山坎,只要一转身,这片浸透了他数年汗水的黑土地,以后怕是只有梦回吹角连营啦。一步一回头的,没走几步,兵们又涌上来,一个接一个,满满的熊抱,结实得撞着心窝窝那儿直犯酸。一回头,秦超真想大吼一声,最好喊得这条叫黑龙的江水,梦里也呛出一河的泪珠……
可是不行啊,得忍着,必须的!喊一嗓子自己倒是痛快,可要是惊扰了睡梦中的乡雪,她一路追赶过来,自己还走得了么?
一伸手,老董抹了把泪,推了推秦超:“好兄弟,你放心不下的,有我……我们呢。狠狠心,分手了就不要再想。这以后,乡雪要是想你了,哪怕她就是哭了闹了,有大伙儿在,也能安抚好她。”
呼啸的山风,过了一波,又过了一波,硬硬的,扎得脸疼。几颗挂不住的泪蛋蛋,快要硬住了。
“分手就分手嘛,朝前看。听人劝,吃饱饭,别等了……”老董又说,之所以一直瞒着乡雪,就是担心她知道了,你走不成不说,大家也不得安生。我们心里清楚着呢,你是看着她一点点优秀起来的。乡雪呢,也是出了名的仗义,要是闹毛了,脾气发作起来,枪管顶着脑袋也不一定管用。
“班长,我是不是……太绝情了?”
是啊,那可是一段不是恋情的恋情,几年了,岂能说忘就忘?说起来,当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秦超原来还有些不信,直到眼里有了乡雪,他才相信这是命中注定。当时,乡雪还不叫现在的这个名字。那天,谁会想到呢,他与乡雪一眼就对上了,想想真是有缘。他离家这么远,算是到了天边边当兵吧。刚到白山黑水,就见识到满天满地的雪,南方的故乡哪有这么大雪。当时,乡雪来回在雪地上奔跑撒欢儿,好像在戏弄他这个从南方来的新兵。
你等着,连队不是说要搞“结对子”嘛,到那时,我就选定你了,不服还是咋的?只要我一过手,照样让你服服帖帖。当时,秦超就是这么想的,没想到这样一来,却与乡雪耗上了劲。
“这可不像上次,上次,乡雪闹得不凶么?”老董嘀咕了一句。
秦超不再吭声了。上次,父亲突然病重,连里给了半个月假,他是偷偷乘着夜色离队的。说穿了,还不是为了瞒着乡雪?那时,乡雪有了情绪,拧着横着,坐立不安。没办法,谁让秦超是优秀士兵,又是训练能手,管理上有一套,再说还有那么个眼缘,只有他能降住她。
还别说,自从秦超与乡雪结上对子,每次执行任务都很出色。曾有几个偷渡客,半夜里快要爬过江心了,硬是让机警的乡雪发现了。别看这个乡雪内向,平时烟不出火不冒的,只要秦超一声命令,冲锋陷阵的她就是一个不要命,她那抓捕的动作疾风闪电,一扑一个准;更重要的是,到了年底评功评奖的时候,秦超本来想与她合个影,顺便把那枚军功章给乡雪挂上。哪知乡雪一点也不领情,头也不抬地躲到一边,莫非也心生了嫉妒?
也就是那次,秦超离队的十几天里,乡雪火气大了,见了谁也不理睬,连长指导员的面子不给不说,还差点儿闹绝食。还是老董有办法,模仿着秦超的声音,一声声地哄,到后来让乡雪睡上秦超的床铺,还把秦超的照片摊在床头,一张张地摆开逗笑着;还特意用手机与远在老家的秦超来个视频聊天……还算好,诚心所至,乡雪总算给了点面子。等到秦超探亲归队那天,听到梦中的脚步忽地近了,乡雪大老远地扑了过去,围在他身边跑前跑后的。
这一回,复员退伍的秦超,真的要离开这乌苏里江南岸的哨所,离开老董和这座铁打的营盘,还有他实在割舍不下的乡雪。
是啊,自打遇见乡雪之后,秦超才真的相信有一种叫缘分的情感,比如与这个一见如故的乡雪。初次相见的那天,还没等老董介绍完呢,只一个眼神,秦超与乡雪就有了灵犀。那时的乡雪只是比他早来那么几天,初来乍到的她特挑食,秦超只好从自己的碗里挑出几块省下的排骨,那份殷勤细心让老董都很感动,说:乡雪快成了你的影子了。
秦超当时那个乐啊,梦里几次搂抱着乡雪入眠。有次,他梦见乡雪尿了床,毫不客气地批评起来。乡雪知错了,一路舔着他的裤腿,尾巴在风中摇晃着。
乡雪,是一条狗,是秦超这个边防连里一条登记在册的军犬,满打满算到今年,服役的时间等同于秦超的兵龄。后来,之所以给她起了这个名字,是因为另外一段感情。
秦超那年本该调动去另外一座营盘。那座军营驻在哈尔滨城郊,可是他舍不得这条大江、这座营盘。还有,连里的驯犬员工作离不开他,特别是像乡雪这样的烈犬。可是,老家的女朋友,这次绝对是等不及了。
老家的女友是通过亲戚介绍认识的,她模样清秀,脸上总是挂着暖心的笑。然而,甜蜜的爱情终究没有挨过漫天的风雪。手机视频里的那个可人儿,最终收敛了笑容,不再听他解释,干脆拉黑了他的微信和手机号。面对着冰封雪飘的乌苏里江,秦超把几封尚未寄出的信撕成了碎片,往空中一扬。乡雪一个箭步跃入空中,却只抓住了一两片纷飞的雪,其余只能任其无奈地飘落。
乡雪陪伴着秦超,在漫天飞雪中伫立着。界碑无言。许久,跪倒在雪窝里的秦超,抱着被风雪裹紧的界碑,吼出了一声,我爱你,乡——雪!
“家乡,也会飘起雪花的。”弃他而去的女友,曾经在微信签名里这样寄托对他的思念。
驻守边境的钢五连,有这样一个传统:表现最突出的驯犬员,有资格给一条新入伍的爱犬命名。
对于驯犬员的军旅生涯来说,这绝对是一种不亚于军功章的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