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杜甫的《成都府》是2012年。这一年,是杜甫诞辰1300周年。我翻阅《杜诗全集》,研究杜甫生平踪迹,决定写一部杜甫诗传《秋风破》,由此知道杜甫还有这样一首诗。
己亥冬至,我重温《成都府》,除了内心牵挂着这个重要日子,还有一个原因是,从台湾返回成都定居的音乐人陈彼得,在央视《经典咏流传》舞台上演唱自己作曲的杜甫这首诗歌。
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年),因战乱逃亡,杜甫举家从同谷出发,艰苦跋涉,终于在年底到达成都。《成都府》一诗,写的就是饥寒交迫的杜甫所向往的成都生活。
“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成都府》起句写景,夕阳的余晖洒在桑榆树上,一切晦暗不明,杜甫口中吟唱的第一个词便是“翳翳”。紧接着“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则是杜甫跋山涉水来到成都的感慨。这10个字暗藏的艰辛,今人已无从体会。因为如今从天水到成都,半天的行程,就能飞抵“忽在天一方”的成都。
“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杜甫笔锋一转便是思乡。这种因为战乱无法返乡的乡愁,基本上从离开洛阳就开始了。在这年冬天赶到成都之前,杜甫已在白露时节写下“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这个享誉千古的佳句。当时,穷困潦倒的杜甫赶赴成都的心情极其复杂,路上不断遇到陌生人,他感叹着不知何时能够再次见到故乡。于是,他说“大江东流去,游子日月长”,哀伤客居异乡的时日会被烽火与狼烟拉得更长。
寒冬腊月,锦官城里高楼林立,落叶纷飞,树木苍苍。杜甫眼底泪水化作的诗句是“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而闯入内心的另一个画面却是“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成都,真是人声鼎沸的大都市啊,歌舞升平,仿佛安史叛军没有祸及的一处世外桃源。
“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一路从秦州、同谷、剑门关走来,连树皮也当作果腹的食物,他望断天涯路,又在惦记茫茫故乡了。杜甫吟诵着“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目光如同追光,从蜀山望向秦岭,又从秦岭眺望中原的两座山。一座,是他出生所在地巩县(今河南巩义市)的笔架山。另一座,是他娶妻生子的洛阳偃师首阳山。
“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月亮斜斜地挂在天边,繁星点点,布满天幕,与初升的月亮争着闪亮。一时星辰满目,他内心敞亮,放下了逃离战火、远走他乡的忧伤,给这首诗作了个结:“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
《成都府》这首五言古诗,算不上杜甫诗歌中的精品。写诗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杜甫,在成都客居下来,留下的“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等佳句显然更脍炙人口。然而,在《成都府》这首抒情含蓄的纪行古诗中,我反复品读,读出了杜甫悲喜交集的大情怀。
古往今来,被迫背井离乡的诗人写过很多乡愁诗,大多是把漂泊中的失意无限放大,却无法突破个人苦闷忧伤的小世界。《成都府》恰恰相反,杜甫的喜与忧两种情感交织,随时相互转换,在看似平凡的字里行间,又不时激荡着他爱国爱民的情怀,展露出丰富而又复杂的内心世界。如果以小说类比,《成都府》不算长篇,最多是个中篇的体量,可它蕴含的复杂性却又如同长篇小说。毕竟,生活在别处,长时间的漂泊,其间冷暖唯有自知。
作为客居成都22年的异乡人,我在己亥冬至重读《成都府》,尽管没有炉火暖身,却在内心升腾着温暖。这种暖意,来自陈彼得唱起的杜甫诗句“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更来自1300多年前那颗伟大的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