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26岁时,王继才不可能想到会在这个孤岛上坚守32年,更不可能想到,此间要一次次直面外部环境的变迁,直面年迈的父母和年幼的子女,直面哨兵职责与亲情牵挂的矛盾,直面大“家”的需要与小家的取舍。
守家还是守国?他曾在父亲与哨兵的角色间艰难抉择,曾无数次地面对生活窘迫的考问。
或许在很多人眼里,王继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一个32年间很少和子女团聚的父亲,一个在女儿只有3岁时就下狠心去一个人守岛的父亲,一个在唯一的儿子7岁时把孩子送下岛后就没怎么管过的父亲,一个在大女儿结婚时都没有来参加婚礼的父亲……
坚守对于王继才自己并不过于苦痛。如何面对国与家之间的取与舍,或许才是王继才心中最难的事。
在别人眼里,他的心中只有这个小小的开山岛。但真是如此吗?王继才是一本厚重的书,只能慢慢地翻开。
一
1987年7月9日,一场突如其来的强台风席卷了黄海海面,六七米高的巨浪翻腾着、撞击着。开山岛位于这场风暴的中心。天公不作美。这场强台风来临之际,正是王继才儿子王志国即将出生之时。
找船登陆?已绝无可能。岛上只有两个人,王继才和王仕花。
妻子即将分娩。怎么办?王继才抓起步话机,赶紧向镇武装部部长求援。好在部长的家属懂得一点临产知识,对王继才说了五个字:照我说的做。
即将临产的王仕花,近乎绝望地抱怨着王继才,为什么没有提前做好下岛准备。
“你不要乱想,有我在!我刚刚和部长的家属通话了,一会儿你只管用力,其他的都交给我!”王继才安慰着妻子。
屋外下着瓢泼大雨。狂风把窗框吹得叮哐作响。他硬着头皮,按照部长家属的吩咐,一件件地做着准备工作。等王继才忙活完,已经临近晌午。
那个刮着大风的闷热午后,是王继才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
屋里的地上,横七竖八地摆着盛满热水的盆,王继才坐在床沿上,紧紧地握着王仕花的手鼓励说:“坚持住,坚持住,你一定可以的!”
终于,在妻子近乎低吼的喊声中,孩子的头顶露了出来。那个时刻,每一秒都是如此漫长。过了两三分钟,孩子出生了。听着孩子的第一声啼哭,王继才这个刚强的汉子,泪流满面。
看到王仕花还流出了一摊血,吓得王继才两手直打哆嗦。他想起部长家属叮嘱他,孩子生下来还要看看胎衣有没有排出来。检查确认后,王继才颤巍巍地根据步话机的“指令”剪断了脐带,颤抖着将儿子放在准备好的衣服上。接着,王继才赶紧撕开用汗衫做成的纱布,一边给王仕花擦拭身体,一边语无伦次地安慰她。直到妻子没有继续出血,王继才才长舒一口气,抓起桌上的步话机,接通了镇武装部,“报告部长,生下来了,大人小孩都平安!”
部长问:“是姑娘还是小子?”
王继才:“我刚刚太紧张了,还没注意。”
“好,好,平安就好,你赶紧去忙吧。”部长说道。
过了半晌,王继才平息了心情,才想起来看看是小子还是丫头,发现孩子竟是“带把的”,嘴上一下子咧开了花。他高兴地冲着妻子说:“王仕花,是儿子啊,我就说志国的名字可以用上吧!”
原来,早在王仕花怀孕时,王继才便天天念叨,要是生个儿子就好了,生了儿子就给他起名叫志国,志字上面一个士下面一个心,等他长大了去做一名战士,一心一意去报国!结果天遂人愿,王继才高兴地给儿子起名叫王志国。
屋外的台风依旧“呼呼”地刮着。
屋子里,刚刚出生的孩子安静地躺在母亲身边,已然睡着。王继才高兴地坐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妻子和孩子。
王仕花后来对笔者说,看着刚刚出生的小志国,老王流了眼泪。此前任何时候,无论遇到多大困难,从没有看到他流过眼泪。
二
1994年春节前,王继才的老母亲带着孙子和孙女去了岛上。当时78岁的老人因为年纪大,决定在春节后返回鲁河老家。考虑到儿女在岸上没有大人带,王仕花希望王继才赶紧下岛向组织请辞,去过正常人的生活。王继才则希望想想其他办法。他与妻子在开山岛的营房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王仕花拉着孩子走到王继才跟前哭诉:“这些年你守岛,我理解你、支持你。谁理解我,谁理解小孩?……你的眼里还有家吗?还有孩子吗?还有我吗?”
王仕花越说越气:“你不去,我去,怎么就说不出口了?我去和政委说!”
王继才:“你发什么疯啊?难道我今天能飞下去吗?”
王仕花:“不是我逼你,你今天要拿个态度出来。我们也守了8年了,你对政委、对组织够交待了,你就这样守,什么时候是个头,你告诉我?”
王仕花见丈夫不说话,掉过头就指着窗户说道:“你看看,这是家吗?这是人住的地方吗?这窗户你用三合板蒙着,光透不进来,风倒是‘呼呼’地进!”
……
是啊,岛与家,岛上与岸上,对于那时的王继才来说,是一个重大选择。可这一次,面对年迈的母亲、年幼的孩子、憔悴的妻子,他真的有些动摇了。
他咬咬牙,决定去找王长杰政委,说说下岛的事。那时的王长杰已改任为灌云县人民武装部政委。
春节过后,王继才一个人乘车去了县人武部。只是这一次不知是何原因,王继才并没有请辞成功。究竟是何原因,他也没有对人说起过。
此后的两年时间里,一直是王仕花在陆地和岛上两头跑。熬到了1996年,王继才再次面临艰难选择。
1996年夏天,大女儿王苏应该上初中,儿子王志国正在上小学,小女儿王帆则准备上小学。
因为孩子们都要上学,家里经济压力陡增,光是三个孩子的学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何况还有吃、穿、用等日常开支。那段时间,王仕花苦口婆心,终于做通了丈夫的工作。只待小女儿一上学,王继才便不再守岛,回归正常生活。
为了孩子,为了家庭,为了过正常人的生活,王继才这次是真的下定了决心:请辞!坚决请辞!
王继才再次迈进了县人武部的大门。这一年,距他第一次答应守开山岛,已过了整整10年。当他赶到县人武部时,别人告诉他,王政委住院了,癌症晚期,怕时间不多了。
王继才匆忙地往县医院赶来。躺在病床上的王长杰政委看到王继才,就很高兴地招呼他,说:“小王,你不用专门来看我,你把岛守好了,比来看我更让我高兴。”
最后,王政委紧紧拉住王继才的手叮嘱,这些年,人们纷纷向“钱”看,你可要守好内心一片净土,把岛守好,千万不能半路当逃兵啊!
无论如何,这最后的嘱托起到了作用。王继才请辞的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他拉着王政委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政委您放心,我看看您就回去,岛我会守好的。”
见王继才亮明了态度,王政委很高兴,“小王啊,你干得很好,开山岛有你守着我放心!给王仕花带好啊,你给她讲,你守岛她有功,组织都记着呢!”
请辞的话实在说不出口,王继才有些挫败地离开了政委的病房,忐忑地往车站走。王继才的忐忑,倒不是担心妻子与他吵架,更多的是发愁三个孩子读书的学费从何而来。后来,便有了大女儿王苏辍学持家的事情。
此后不久,王政委因病去世了。王继才更是遵守对政委的承诺,一直守着开山岛。
三
在王继才的家庭成员中,最让笔者难忘的,是王苏那一双长满茧花、粗糙的手。
王苏,王继才的大女儿。她是为了父亲的守岛事业付出最多的人。
1996年,王继才的老母亲因为年纪太大了,只能辞别燕尾镇,回老家养老。而王继才夫妇又在开山岛上。万般无奈之下,夫妻俩只能让大女儿王苏辍学带弟弟妹妹,并负责向岛上运送生活物资。
那年夏天,晚饭时,王仕花对大女儿提起辍学的事,“王苏,我和你爸真是没办法供你们都读书,你是家里的老大,你多担一些。我和你爸要守岛,也需要有个人送送给养”。
王苏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到下巴,一滴滴掉进了碗里。她像是没有察觉一样,只是埋头喝着碗里的稀饭。
王仕花看着大女儿。她的心,也像针扎一样。王仕花回想起,这十年时间里,自己和丈夫常年在开山岛驻守,大女儿跟着奶奶生活。作为母亲,她几乎没有参与女儿的成长,哪怕女儿到了燕尾镇小学读书时,虽然离得近了,但隔海相望,一年里也难得见上几次。
可是没有办法!
本来,王仕花是可以下岛陪孩子们的。但那个时候,偏偏有组织走私、偷渡的不法分子看中了开山岛这个地方。王继才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这下子,得罪了这些不法分子,一直叫嚷着要给王继才点颜色看看。
一边是从小就亏欠的女儿,一边是受到不法分子威胁、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的丈夫,王仕花陷入了两难之中。
“仕花,你还是下岛带小孩,我在上面没事的。”王继才一边抽烟,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
“可是……”王仕花欲言又止,她还是担心丈夫。
“就这样吧,他们就算敢来报复,量他们也不敢把我怎样,你不要担心。万一人家下死手,我们两人都交待了,小孩以后怎么办?”王继才低下头,掐灭了手上的烟,郑重地说道。
“可是我在这里,你在码头有什么情况,我还能跑去山顶挥挥衣服,向附近的渔船报个信,这样至少他们不敢太乱来吧!”王仕花说道。
听着父亲和母亲断断续续的交谈,王苏在一旁默默作出了选择。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对父母说:“这学我不上了,我带志国和小帆上学!”
那一夜,王苏伤心地来到墙角,把课本和作业本一页页撕下来烧掉,一系列往事历历在目。
她想起了爸爸为了守岛,曾摔断两根肋骨。为了生计,爸爸每天在冰冷的海水里捕鱼捉蟹,落下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想起了妈妈因为想念儿女,在岛上,还不到40岁,头上都已长了白发。
那个暑假结束,王帆上岸读书了,而王苏没有到初中部去报名。王苏开始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洗衣做饭、辅导弟弟和妹妹做作业、通过渔船向岛上送给养、打零工补贴家用。几十斤重的煤球和大米,她拎起来背上肩就走。
那时候,弟弟和妹妹生病了,是她背着送去医院;弟弟和妹妹在学校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也是她去沟通解决;她还常去货站分拣货物,赚钱补贴家用。那一年,她只有13岁!小时候,王苏整天给弟弟妹妹洗洗涮涮。一到冬天,她的十个指头九个生冻疮、流脓。天气好的时候,她会带着弟弟妹妹,一起来到码头,坐在堤岸边,一条船一条船地看,看爸爸妈妈会不会回来。
那个时候,她有两个家,一个在岛上,一个在岸上。王苏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了岸上的那个家。因为她坚信,只要岸上这个家在,她的家就是完整的。在她心里,有的是一个女儿对父母的孝,姐姐对弟弟妹妹的爱,以及维护这个家庭团圆幸福的决心。人在,家在!这份朴素情感支撑着她,在岸上苦苦支撑。
四
到了谈婚论嫁时,王苏想得最多的,还是这个家。那时候,王苏懂事、能干、贤惠,三天两头有人上门提亲。老人们都说,谁家娶了她,可就福气大啦。
王苏相中的小伙子叫张超,在一家乡镇企业里当车间组长。
在商量结婚的有关事宜时,王苏只有一个条件:婚后,丈夫要跟自己一起,回娘家过双休日。多看看父母,多看看弟弟妹妹。多少年这样过来了,她放心不下。
12月5日,是王苏出嫁“催妆”的日子。大家忙着给她的“嫁妆” 上蒙红纸、贴喜字……差不多忙完时,已经下午5点多了,王继才仍然没有到家,王仕花便有些急了。第二天女儿就举办婚礼了,父亲不来参加怎么行呢?
那时候,手机尚未普及。三个孩子只能陪着母亲干着急,四口人围坐在饭桌前,气氛有些沉闷。直到夜里12点左右,王继才仍旧没有回家。
第二天,接亲的过程按苏北习俗,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收下箩筐抬来的鱼肉等接亲礼,女方给男方回礼,拦门闹新郎……到了新郎背新娘出门时,王苏脸上挂满了泪水。在她人生如此重要的日子里,父亲因为守岛未能回来,她有不理解,更有委屈。她多么希望由父亲牵着自己的手,把自己郑重托付给丈夫!
王苏结婚后,心里始终放不下岛上的父母。张超说,王苏和我结婚后,先是跟着我在徐圩新区生活。最初一段时间,她经常失眠、做噩梦,时常半夜里醒了坐在那里,说梦到父亲从岛上捎纸条下来。有时会梦到岛上断了粮,醒来时满眼都是泪水。我劝她放宽心时,她仍旧会念叨着:不知道岛上的给养还有没有?我爸常用的药品是不是买上去了?风大了也不知道爸妈在上面怎么样……
看到她总是偷偷地抹眼泪,张超一狠心做了决定:搬到燕尾港镇去!一来可以让王苏安心,二来自己可以加入后勤保障队伍,为岳父岳母的守岛事业做点贡献。
2006年春节期间,王苏和丈夫张超一起登上开山岛。
在张超将搬迁到燕尾港镇的决定告诉岳父时,王继才高兴极了。守岛苦,不被理解更苦。有什么比自己家人的理解和支持更重要的呢?那天中午,王继才亲自上阵,炒菜、颠勺,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菜上桌后,王继才喜笑颜开,连连举杯。
让王继才高兴的是,大女儿出嫁后,遇到的后勤保障问题再次迎刃而解了!更让他高兴的是,守岛这件事,最开始是尽义务,到现在,则成了一家人共同奋斗的事业了。
从王苏一家迁回燕尾港镇到王继才在岗位上牺牲,又是12年。
12年间,王苏生儿育女,自己和丈夫的工作也换了几茬,但一家人始终扎根在小镇没有离开。镇上许多老渔民在路上见到张超骑着摩托车,从码头接王继才回家时,总会对王继才说:“王开山啊,你这女婿真不错,比儿子都好啊!”
其实,这些年里,张超做的远远不止接送王继才和王仕花上下岛这件事。在迁到镇上的这些年里,岛上的给养他送了一大半;遇到镇上没有王继才需要的药时,他跑多远的路也会去买来。
人生中,会面临很多选择。选择,成就人生的意义。王继才坚定地选择了守岛。王仕花坚定地选择了陪伴丈夫。
在他们履行职责和使命的背后,有另一份选择也非常重要。那就是来自王苏的选择,她选择了奉献与付出。
张超也有一份选择,选择亲情与守望。
正是这一次次沉甸甸的选择,让家国大爱与亲情之爱得到交融。这一次次选择里,有国,也有家。
五
2018年7月,王继才牺牲的那个月初,他的双手手掌开裂,但没时间下岛检查,就拍下照片用微信发给大女儿王苏。
王苏的丈夫张超拿着照片跑遍了周边的几家医院,还是决定不了买什么药。后来,他拿着照片在网上问诊,才给岳父淘到药。
“药到了,爸爸却走了!”送完父亲最后一程,翻着手机的王苏突然号啕大哭起来,跪在父亲的灵堂前久久不肯起来。
在王继才骨灰入土后的第二天,王仕花带着三个孩子来到开山岛。
那天登上岛,王苏、王志国、王帆三人沿着父亲母亲平时的升旗、巡逻路线拾级而上:童年记忆里光秃秃的山峦上栽满了苦楝树、松树,石阶上随处可见各式新旧不一的修补痕迹,巴掌大的果园里种满了桃树、梨树、樱桃树,葡萄架上还挂着零星的葡萄串……岛上的每一处变化都饱含了父亲与母亲的心血。一处处变化,让他们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王仕花对孩子们说,“你爸这辈子是幸福的。我们在这岛上生活了32年,虽然艰苦,但我们都觉得挺有意义的,他也完成了自己的夙愿。这岛总是要有人守的,现在你爸不在了,我决心继续守着这岛,也守着你爸!”
王继才虽然走了,但这个家还在。只要这个家还在,开山岛上每天都会升起鲜艳的五星红旗。
标题书法:汤晓燕
(本文节选自解放军出版社出版的长篇报告文学《家·国——“人民楷模”王继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