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刚泛出鱼肚白，太阳好像又要下山了。李辉觉得时间如流水匆匆而逝，“这兵还没当够呢，一转眼，五年就过去了”。他一边打着背包一边喃喃自语道。

李辉是黄昏时分接到下山通知的。那时，他一如既往地在饭堂里揉面，忽然被战友用对讲机呼到值班室接电话。

对讲机响了三遍，每响一遍，李辉心里就“咯噔”一下，那根绷了十几天的弦一下子给拽断了。他当即停下两只沾满白面的手，杵在那儿一动不动。直到对讲机第四次响起，他方才缓过神来。从饭堂走到值班室，不过百米的距离，他却走了五分钟。

李辉战战兢兢地拿起电话：“队长，您找我……”声音有些沙哑。

“李辉。”话筒那头传来中队长那经过软处理的声音。

“到。”他瞬间感到不妙，低沉的声音无力到只有自己能听到。

“你收拾下东西，提前跟驾驶员说一声，让驾驶员明早送你下山。”

“队长……”他想问下原因，但声音卡在喉咙里，眼睛盯着值班室的大屏幕，画完了一个不规则的圆，随即便传来“嘟嘟嘟”的电话挂断声。

半月前，李辉借去山下领物资的机会准备去敲中队长宿舍的门，玻璃窗上流淌着季节的眼泪，灯光照在上面，有一片支离破碎的光亮。中队通信员打开了窗户，探出脑袋说：“队长不在。”接着便去队部办公室找指导员。

“噢，是你呀李辉，快坐。”

“指导员，忙啥呢？”李辉瞥了一眼，看见一地的纸团。

“哎，机关催着要总结。”

李辉这才注意到指导员眼眶发青，心里开始打起“退堂鼓”。

“李辉，有事吗？待会儿我还要到机关开会。”指导员语速加快。

“我……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顺便来看看您。”李辉搓着双手结结巴巴地说。

指导员有些奇怪地打量着李辉，又问：“山上有什么困难吗？”

“没！”

“那就好。”指导员提着公文包消失在营区。

李辉拎起放在走廊里的物资，往肩上一扛就匆匆出发上山，走到一半的路程，他觉得有些懊恼，当兵五年，个性上仍没起色。

歇足了气，李辉再次扛起物资，满脸写着不甘心。进退走留原本就是组织上的事，自己非要多思虑。转念又想，去年留队那几个靠专业和素质立身的老士官，挺了挺胸，一副自信的样子。

他边走边在心中暗想，自己是炊事员，专业兵，干了五年的后勤，炒的菜还被司令员表扬过，年年立功受奖名单里都有他，和战友关系处理得也不错。想着想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步子不自觉地变得轻快起来。

……

战友宁远见接完电话的李辉满面愁容，随即问道：“你咋啦？”

“我要下山了，明儿一早。”

宁远心里如明镜一般，便不继续追问。两人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宁远说：“其实，早些回去也好，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着，八十度的开水喝得人胃痉挛，还是回去好。”

“李辉，看开点，你又不是没文化，回家干个体做生意，还不照样有前途！”

李辉看了看宁远，目光又回到天涯的尽头，宁远循声远望，那天涯的尽头传来一声：“你不懂！”

“我懂，我咋不懂？可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咱终归有一天要离开……”

“谁不明白这理儿，就是心里难受。”

……

“嗨，宁远，我想得通，总不能大伙都留下吧。”

“那是。”宁远点了点头。

“时间不早了，你休息吧，今晚我去站哨。”宁远站起来，想阻拦，想了想，又算了。他觉得李辉今晚一定睡不着。

李辉一走，房子里空气就像凝住了似的，让人窒息。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一下子攫住了宁远的心，在屋里来回踱步，心里空荡荡的。宁远想出去透透气，陪李辉站哨，还可以多聊聊。转念又想，也许李辉此时正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把这五年的军旅生涯画面好好检视一番。他把目光停留在李辉的床上，决定帮李辉收拾下山的行李。

昨晚，下雪了，山上白雪皑皑，所以天格外亮。李辉下哨回到营区，闻到一阵香味，他循香而去，从门缝里看到宁远正在炒蛋炒饭和下饺子。李辉顿时鼻子一酸，推开操作间的门，脱口而出：“宁远兄弟……”

宁远没抬头，只是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李辉的肩膀：“兄弟，快去洗漱吧，然后来吃早点。”李辉听出宁远的声音有些颤。

吃完饺子，李辉觉得有一块东西堵在心口，格外不自在，便说道：“宁远，咱们唱支歌吧！”

“唱……啥呢？”

“就唱《当那一天来临》吧！”

“行。”

李辉喊一二三起，两人就一起开唱。开始声音很高，慢慢就低下去了，且不成调，一种说不出的悲壮开始紧紧地缠裹他们。宁远有些忍不住，咧开大嘴哭喊：“停！别唱了！”李辉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李辉到底是下山了。他没联系驾驶员接他，一个人带着孤独的行囊漫步在堆满积雪的山路上。他没敢回头望一望，怕自己忍不住跑回去。直到他走到一个可以望见哨所的山嘴上，实在忍不住回了头，他看见孤零零的哨所独自顶着一头白雪……仿佛自己那已满头白发的老母亲孤独地在故乡家门口守望。他还看到了宁远，而此时的宁远就像一个黑点定格在那里。李辉举起软软的手臂摇了摇，“再见了！”那声音还没钻出喉咙，就化作两道热泪顺着眼角淌了出来。

天涯的尽头，两行深深的脚印在不断地延伸着，延伸着……

插图 朱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