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冬天来得很早,青山村的炉火也烧得越来越旺了。
春萍坐在屋里,拿着铁铲向炉子里添着煤块,脸被炉火烤得通红,心也像炉子里红红的火苗,旺旺的,烫烫的。春萍喜欢冬天,更喜欢雪,因为雪到的时候,家信也就到了。
春萍的丈夫叫大柱,在孩子出生的第二天就当兵去了,走了整整十年。每当村里人问起大柱时,春萍总迫不及待地扬起头来说:“他跟着共产党帮咱们打仗哩!”几个好起哄的小媳妇追着她问:“你想他不?”春萍一笑,赶忙用手捂住通红的脸。
春萍给她和大柱的孩子起名叫“思君”。许多个夜里,春萍哄完思君后,会起身点上煤油灯,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生着铁锈的盒子。盒子里有一个红布包,里面包着大柱寄来的家信。春萍捧着这些家信认认真真地读,反反复复地摩挲,尽管每一封家信上都只写着同样的五个字:“我很好,勿念。”
思君从小就听妈妈讲,她的爹是穿军装的,尽管她从未见过爹。有一年,村子里要走三个兵,春萍听说后迫不及待地带着思君到了“送君场”。她左手牵着思君,右手提着一筐煮好的鸡蛋。思君年纪小,冲着几个穿军装的人大声地喊着,“爹!爹!”春萍的脸涨得像个大红气球,她尴尬地笑了笑,连忙将那一筐鸡蛋交给带兵的干部,说道:“首长,这些鸡蛋是给孩子们路上吃的,让他们在军队里好好干。”
大年初一的晚上,下起了大雪,思君和院子里的黄狗玩得不亦乐乎。春萍也开心,她咧着嘴,笑着把一个个饺子认认真真捏好,放到案板上。
“嘭嘭——”院外传来了敲门声,莫非是大柱回来了?
春萍一阵惊喜,来不及抹去沾满面粉的手,赶忙解下围裙,一边跑,一边回着,“来了来了”。
一开门是王大嫂。春萍心里叹了一口气,问道:“嫂子,大过年的,咋没在家里?”
“这个当兵的说要找你,俺就把他领来了。”王大嫂说。
春萍一愣,打量着这个和大柱个子一般高的男人。他坚毅的眼睛下,一道形如蜈蚣的刀疤静静地趴在满是紫血丝的脸上,眉毛和鬓角上挂满了冰花。春萍连忙问道:“同志,你是?”
当兵的啥也没说,缓缓地举起右手,给春萍敬了一个军礼。“妹子,俺是大柱的营长,叫李铁军,俺是来给你送信的。”
春萍回过神来,连忙将营长请进屋,倒了一碗白糖水。“营长同志,大柱咋样了?他怎么还不回来?俺家思君天天管俺要爹……”问着问着,春萍都要急哭了。
李铁军红了眼睛,说道:“那一年冬天,冷得很。大柱所在的六连收到消息说,敌人要到根据地下面的村子扫荡,大柱便带着兄弟们赶紧去转移老乡。谁知道,一拨儿敌人打退后,乌泱泱地又来了许多,六连的战士牺牲了不少,子弹也快打没了。为了争取时间,大柱命令二排继续护送乡亲们转移,自己则带着一排的战士,浑身绑满树枝,拉长队伍,造出声势,让敌人误以为自己是主力部队,带着敌人在山林里兜圈子。敌人发现上当后,恼羞成怒,又派来了数倍的兵力,将大柱和战士们围住……那场战斗,打得很惨烈,只有被派出来送信的战士小鸽子活了下来,其他人都牺牲了。”
春萍的眼睛模糊了,她的大柱,她还想着让他吃一顿自己亲手包的饺子,他还没听到思君喊他一声“爹”。
“俺不信,大柱年年都寄信回来的,他不可能没了。”春萍的脸哭得通红。
李铁军擦掉眼泪,继续说道:“那天,好不容易突围出来的小鸽子也负了伤,他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衣兜里……有信’。我急忙拿出来,打开一看,只有五个字‘我很好,勿念’。刚开始我以为是重要的情报,后来才知道是大柱给你的信。原本,我想早点把大柱牺牲的消息告诉你,可小鸽子却不同意。”
“为什么?”春萍哭问道。
“小鸽子说,大柱经常跟他提起你。大柱说过,你要是知道他没了,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一定是扛不过去的。后来,我让大伙模仿大柱的字迹写这五个字。可是,营里会写字的人大都牺牲了,大家都很积极,却怎么学也学不像。那一年,小鸽子除了打仗就是学写字,有时候饭都忘了吃。你收到的信,除了第一封是大柱的亲笔,其他的都是小鸽子写的。”
“俺不信,俺就是不信,这分明是俺家大柱写的,你糊弄俺也没有用,除非让那个小鸽子写给俺看,要不,俺就是不信。” 春萍紧紧地攥着那几封家书,她生怕让李铁军抢了去,又生怕李铁军看不见,她的脸哭得通红,鼓鼓的腮帮子拼命地摇。
“再也写不了了”, 李铁军哽咽了一下,“那年打锦州,小鸽子为了掩护战友,也牺牲了。奄奄一息的时候,他还一直念叨着,大柱哥,嫂子的信……”。李铁军接着说道:“妹子,原本我想再瞒你几年的,可是,仗打完了,不能再瞒你了。你是他的妻子,最该知道真相的。小鸽子走了,再也没有人能模仿大柱的字迹了。”
“大柱!”春萍哀嚎一声,决堤般的眼泪顺着脸,流到了脖子根里。
几十年过去了,春萍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大娘。几十年里,她一直相信大柱会回来的,会再寄回家信的。去世前,春萍说,有天晚上,大柱回来了,大柱亲口说,那些家信都是他写的。春萍还说,那晚上,大柱不停地拿着铁铲向炉子里添着煤块,把她的脸,烧得红红的,烫烫的。
题图制作:胡亚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