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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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老赵“提干”


■焦凡洪

革命战争年代,我们的革命先辈是如何对待工作、荣誉、地位的?回忆起70年前老赵“提干”前后发生的事儿,让今年已90岁的老战士程茂友感慨万千。

那是1949年春天,平津战役胜利后,数十万大军从华北南下追剿国民党反动派的残余势力。当时,程茂友所在的第46军通信队有许多机密文件,上级特意为队里配备了一头骡子,老赵就是那时调过来的饲养员。

程茂友是抗战时期入伍的老兵,担任有线班班长,也是队里的党员骨干。不过,老赵的革命资历比程茂友更长些,他是个老红军、老党员,程茂友对他特别敬重,两人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战友。老赵是江西人,开口爱说“同志哥”。论岁数,老赵才是名副其实的老大哥。

通信队行军队伍里加入了一头体格高大的骡子。自从老赵牵着这头体格高大的骡子加入通信队行军队伍里,官兵们都感到很自豪。有时遇到其他单位的兵就禁不住要炫耀:“我们队厉害吧,上级专门给我们装备了战马!瞧见那位大个子兵吗?那是从骑兵部队派来的!”这话被老赵听到了,脸黑成了骡皮色:“同志哥哎,可莫瞎吹,这不是马,是头骡子!”这些兵私下对老赵说:“老哥,这骡子和马不都一样吗?说战马多提气!”“就是,这骡子骑上去不也叫骑兵吗?”“是呀,当着外人你干啥那么较真?”老赵梗起脖子说:“同志哥哎,咱们队伍走路向来都是‘一二一’,不能指骡子为马。再说了,你们不要小看这骡子,马有马的能耐,骡子有骡子的优长,这骡子既有耐力又有爆发力,特别是负重能力强。我过去不是什么骑兵,现在也不是,就是个饲养员。”

别看老赵平时性情温和,但关键时候他较真章、认死理儿。有的战士在背后叫他“犟骡”!老赵知道了也不生气,乐呵呵地说:“我愿意做一头革命的老骡。”

“革命的老骡”能吃大苦,耐大劳。老赵的背包装具本来可以让骡子驮着,可他偏自己背着,骡子驮的只是队里的保密文件、档案资料等贵重物资。行军路上,每当他发现有患病的战士行走困难,他便上前接过枪或夺过背包,扛在自己肩上,也决不给骡子加重负担。

老赵牵着骡子紧跟着队长走在前面,那高高的背影成为全队官兵行进的标识。中间休息吃饭,老赵就到一边给牲口擦身子、喂饲料,先把骡子伺候妥帖了,他才匆忙扒拉几口饭。

有一回天上突然下起瓢泼大雨,官兵们都赶忙披上雨衣,老赵却拿出雨衣盖在了骡子身上。旁边的战友争着要把自己的雨衣给他,老赵却一挥缰绳和骡子飞奔起来,在前边扬起一路的水花……

部队边打仗边行军,紧张、饥饿、劳累,每个人都到了生理极限。晚上休息了,大家倒头便睡。老赵此时却是最忙碌的时候,给骡子卸装具、饮水喂料,还要准备第二天行军的草料,这些事儿他都做得一丝不苟。在当时那么艰苦的条件下,人吃饭都是随意对付的,更何况给牲口吃的草料,但老赵却坚持“寸草铡三刀”。夜里,他就是再困也会中间起来为骡子加草料。

程茂友有空就去帮老赵打下手,两人一边干活一边说着心里话:“老哥,您对骡子总是照料得这么精心……”“我从小没进过学堂,认识几个字都是到部队学的。我琢磨这‘心’字左边一点、右边一点,窝窝里还有一点,这是告诉我们用心干事要从一点一滴做起,差一点都不行。这骡子既是我们无言的战友,又是我们的武器,跟着我们干革命,我的工作可粗心不得呀!”“说得好,这长途行军得一步一步地走,取得解放全中国的胜利得一仗一仗打,我们每个战士都得全心全意!”“对呀,我还琢磨这‘心’字的三个点这么一勾,又像个‘山’字,我们每个兵的责任都很重,胸中装着一座山呢!”

尽管老赵在队里不担任领导职务,连个小组长都不是,但官兵思想上有什么疙瘩,工作上有什么难题,都爱找他唠唠。特别是有段时间,一些战士对部队没日没夜地行军有想法,老赵一有空便给大家讲长征的故事。老赵的故事可多了,都是亲身经历,他说的话大家信服。

战士们敬佩老赵,也为老赵鸣不平。大家觉得老赵是井冈山时期入伍的老兵,经历了反“围剿”、长征和抗日战争,他是纯粹的“老革命”。与他同期参军的同志都当了干部,许多还到了师团职领导岗位,可老赵仍是个“大头兵”……难道他有历史问题,还是犯有严重错误?

程茂友是通信队的党支部委员,他就去找党支部书记兼指导员常存礼反映战士们的意见。指导员听了后,说:“这事呀,难……”

老赵提干的事“难”在哪呢?程茂友不好多问,心里却一直存个谜团。

部队从天津西面出发,行军一千多公里到达湖北孝感。为更好地适应江南作战的需要,部队在这里做短暂休整。

一天,队里召开支委会,议题是研究上报老赵提干的问题。会上,党支部书记常存礼首先传达了军司令部直政处关于把老赵提拔为干部的建议,又提出了拟推荐老赵担任通信队司务长的意见。支委们踊跃发言,都表示赞成。有的委员还诙谐地说,这“老骡”早就该挂“掌”啦!书记说:“大家先别高兴得太早,我和老赵在井冈山时期就一个锅里抡马勺,我太了解他了。这些年,组织几次要提拔他当干部,他坚决不干。他前一个单位的领导还对我说,这老赵什么都好,就是倔得像头骡子!今天,咱们再一起做做工作,来个集体谈心。”

指导员让通信员把老赵找来。老赵进屋一见这阵势,马上敬了个军礼:“首长有什么任务叫我完成,请指示!”大家请老赵坐下。书记说:“老赵同志,最近直政处又给我们提出要求,研究上报你的提干问题,支委会一致同意拟推荐你为通信队司务长人选……”常存礼的话还没说完,老赵“噌”地从凳子上蹿了起来,脸涨得黑红:“指导员,别人不知道我,你还不知道我吗?我这块料能当干部?组织关心我,我感谢,但也请求组织不要认为如果不给我提干就好像对不起我似的,我是来革命的,打反动派的,不是来当官的!”一些支委说:“老赵,让你当干部也是革命需要。”“好让你挑更重的担子。”老赵脸上冒出大滴的汗珠:“那也得什么材料做什么用,不能拿麻秆做房梁。你们推荐我当司务长,我肚子里的大字不满一槽子,连个数码也写不全怎么记账,怎么完成任务?”队长黄作峰说:“给你配个文化高的战士当助手!”程茂友自告奋勇:“我是队里的兼职文化教员,我帮你!”老赵更急了:“这不是掺上沙子当马料糊弄骡子吗?我挂个不合蹄儿的‘掌’走不了路,那不是拿革命工作开玩笑嘛!”老赵环顾一下大家拍着胸脯说:“同志哥哟,我就是一个饲养员的料,我要和我的老伙伴一直干到全国解放,等完成任务了,我就回家买头骡子种地去!”说完,老赵拔腿要走,指导员拦住他说:“你先别走,听大家把话说完。”老赵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满脖子青筋:“今天你们就是说破天,我也不同意。不能坑部队,给革命造成损失!”书记对着老赵也是对着全体支委说:“你老赵同志的个人意见,我会向上级汇报,最后我们都要服从组织命令。老赵,交给你一项任务:部队长途行军,鞋都烂了,现在后勤又供应不上,你教会大家打草鞋。”老赵一听这话,阴沉的脸上立刻云消雾散:“没问题,我坚决完成任务!”说完,抬腿就跑了。

老赵提干的事只得又搁置了。虽然老赵坚决不当干部,但执行起打草鞋的任务来俨然是一副指挥员的模样。他从每个班各选两名战士进行培训,一步一步地教他们编草绳,系布条,然后让这些小教员再分头回去教大家,全队打草鞋的工作就有条不紊地展开了。对打出的草鞋,他一个班一个班地检查,一双一双地验收,发现不合格的坚决要求重打。在老赵的组织下,全队利用休整时间每人装备了三双草鞋。

队长、指导员都表扬老赵任务完成得好。程茂友又趁机给老赵做工作:“老哥,打草鞋这件事,证明你挺有组织能力和领导能力的……”老赵马上把话截住:“快别说了,什么生灵什么崽儿,什么萝卜什么坑儿,我这人就能当好一个兵!”

部队过江,投入了追歼顽匪的战斗。此时已到夏季,天气闷热,阴雨连绵,道路泥泞。进入海拔1500米的幕阜山后,路途更是蜿蜒崎岖,处处悬崖峭壁,官兵单人行走都困难,何况老赵还牵着牲口。一天,当老赵走过一处悬崖时,骡子的两条后腿突然一滑掉下了崖,骡子急速下坠,老赵拼力地抓住缰绳想把它拉上来。同志们一见都大喊:“老赵,危险!”“松手!”“快松手!”可老赵趔趄着身子死死地抓住缰绳不放。就在一些战士靠过去想拉他的瞬间,骡子带着老赵坠下了悬崖……

“老赵——”“赵大哥——”官兵们大声喊着,可老赵再也没有回声。

整整70年了,在程茂友心中一直不变的是对老赵的思念。这些年,程茂友多次想去悼念这位可亲可敬的老大哥,无奈战争年代敌情复杂,善后小组是秘密把老赵安葬的,现已无法找到他长眠的地方……

今年10月1日,程茂友作为老战士代表,参加了国庆阅兵,坐在由21辆礼宾车组成的致敬方阵中。4号礼宾车上,程茂友庄严地举起右手,边敬军礼边默默地在心里说:亲爱的赵大哥,虽找不到你的墓地,甚至也记不得你的名字,但你的忠魂已融入这巍峨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我们永远记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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