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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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士兵与祖国

——特别策划 同题故事


凌鼎年
墨村
胡晓宇
曹壮

凌鼎年 声富磁性,极具穿透力。擅唱短歌,短中有“长”,让倾听者沉迷。八十年代中后期,主打微型小说创作,且唯此为大。江苏省微型小说研究会会长、太仓市作家协会主席。

墨村 淳厚的男低音,结实洪亮。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念念不忘的高原岁月,孕育乐章一样的“雪山系列”。1965年生于河南,曾获“青铜骏马奖”和“孙犁散文奖”等。

胡晓宇 女高音,声线优美练达,富于歌唱性。万里边关,且歌且行,西部军人虔诚心灵的执著歌唱,高亢又悠长。从戎30余载,似乎是一种命定,一生只为信仰而歌,从没有休止符。

曹壮 雄浑的共鸣,不只发自宽厚的胸腔,更来自激荡的心房。高音在顶峰处破了——那也只是灵魂出窍。歌者收获满面沟壑的笑颜,一刹那,少年变了老农。28岁,第81集团军某旅排长。

莽昆仑

■墨 村

中士下岗的时候,“白毛风”刮得正紧,雪雾弥漫,雪山冰峰若隐若现,利刃般的寒气,如钻心之虫剥皮噬骨。中士不管,似乎听得见自己周身血液撞击管壁的声音。

只见他抱紧枪,裹紧大衣,顺石阶路一级一级往下走。风声尖啸,撕扯他的皮大衣,雪团也纷纷横着往身上扑,吹得眼睛生疼。中士不反抗,反抗也无望。雪团狠命亲中士的嘴巴、鼻孔,堵得他喘不过气。

一排石头砌成的营房在山坡背风处,包括中士在内,驻守着八、九个兵。中士顺石阶路一级一级往下走,岗楼便被扔在了脊背上。岗楼上的五星红旗,刚换上的旗面又被风咬碎了。接岗的士兵持枪而立,如雕塑,生根般稳。

中士走近石头房,跺跺脚,抬手推了一下门,结了冰的木门闪开一条缝。

巡逻归来的兵们正围在火炉边取暖,侧身而入的中士摘下了皮手套,一只手便去抓怀中枪,猛然醒悟了似的急缩手,但为时已晚,冰冷钢蓝的枪身已生生啃去手掌内的一层皮肉。这一切,被走出厨房的军士长看个真切,“嗤”地笑出了声,“又不是新兵!”中士抬起手掌,用嘴吮吮,翻眼瞅着,“我想提前退伍,就今年。”

军士长望着中士又望望大家,他们的脸都一模一样,长期的高原生活,被强烈的紫外线亲吻得黑红干燥,飞翘的死皮一揭,便蹦出一条红白的鲜嫩肉色,极像画家即兴的一个飞笔。军士长说:“别忘了,咱是军人。”

去年开山时,一名画报记者从北京来,人上了哨卡,可就是瘫在床上,脸如黄纸。中士用土法给记者治高原反应,在他太阳穴、人中穴等处,耐心地一下一下按压,一口一口喂罐头汁。中士说,初来乍到,都这样。记者感动,“我来半天,就成这副熊样。”中士说:“习惯了。” “你们太不简单了,我要把你们全都拍下来,让全国人民都知道,在喀喇昆仑山这天寒地彻的冰峰哨卡上,战斗着一群多么可亲可敬可爱的了不起的战士!”

记者咬着苍白的嘴唇,手握相机,挣扎着硬是滚下床。站不住,就跪在地上,边流泪边给中士他们一张接一张地拍照,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太伟大了!太了不起了!”中士和战友们憨厚地笑着,“咱是军人哩!”

……

中士用嘴吮吮手掌虎口,避开军士长的眼,抬头望向屋顶。

屋顶上,团团重重叠叠的图案,浑圆,发黄——这归功于长期的烟熏。抽象的图案曲里拐弯,中士很自然想起家乡那一眼望不透的沟沟岔岔、梁梁峁峁。

他突然嗓子发痒,想唱,于是就唱:“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坐着还想你……”

他唱得心酸,嘶哑的声音破了,如一缕破布条,在屋子里绕过来绕过去。

军士长进了厨房,接连端出几种罐头菜肴,对大家说:“同志们,今天是刘根同志的生日,我们一起祝刘根同志生日快乐!”

“嗯?啊!”中士胸口一热,泪水夺眶而出,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这是几个月前我女朋友来的信,说我的邻居们出外打拼,一个个家里都盖起了小洋楼,我要再不早点退伍回去,什么都耽误了。”

军士长沉默半晌,猛然抓起桌上的暖水壶,依次倒满一排空碗:“喝!”七、八只碗无声高举,“咣”地一声,几线水珠溅起来,落在火炭上,腾起一股裹了灰末的水蒸气……

火炉里焦炭没劲了,屋内已冷。军士长撮起几块焦炭投进去,一缕蓝烟飘起来,又用火钳在火炉里搅了搅,“叭叭”炸起几串火星,溅在了大家的身上、帽子上。

突然,军士长大声唱起来:“什么也不说,胸中有团火,一颗滚烫的心哪,暖得这钢枪热……”

中士和几个兵精神为之一振,雄壮的歌声在清冷的雪山哨卡上飘荡回响,经久不散:“什么也不说,祖国知道我,一颗博大的心哪,愿天下都快乐……”

永生花

■曹  壮

9月的站台,浓绿中,开满步调一致的“大红花”。这种花在汗水的滋养下生长,在泪水的簇拥下才有短暂的亮相,如新生命降世总伴着啼哭,这花的每一次绽放同样意味着新生。

“参军光荣”“光荣退伍”,花开一季,其最核心的注释,被直白地贴在了没有符号的军装上。而当它第一次在胸前绽放,一个具体又渺小的人,便与祖国这个抽象又博大的概念紧紧绑在了一起,直到勒进肉里,长在身体,才发现,若再试图连着筋骨拔起要承受怎样的疼痛。

列车到站,冯丽芳拎起行李箱跨出车门,目送列车远去。站在原地,她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新兵时的懵懂、转士官时的抉择、当班长时的意气,甚至连昨晚退伍仪式上刚刚流下的泪水,都随着疾驰的列车,“嗖”的一声,眨眼间带走了。5年前,几乎戴着一样的大红花,几乎一样用来分别的站台,此刻,那种久违的不安迎面而来,但熔炉硬生生把青涩锻成了刚强,她早已练就了战胜恐惧的本领——勇敢面对。是的,一定是勇敢,也就是迎难而上,用头顶着也要往前走。

不知何时,空荡荡的站台只剩下她一个人,冯丽芳挺起胸膛,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家乡新建的高铁站还未来过,从这一刻起,她必须自己寻找出口。

“大红花”由远及近向出站口走来,刻着“八一”字样的腰带扣、领花留下的穿孔及“钢印”……肉眼扫描有时比仪器更能看清一个人,工作人员转身,微笑着打开优先通道。冯丽芳心跳加快,毕竟,这是她第一次享受军人优先的待遇。“谢谢。”她点头微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

出了站,她打算把胸前这朵扎眼的大红花赶紧收起来,可一下子又改变了念头:“就这么戴着吧,一直戴到家。”

混在五颜六色的人流里,“大红花”还是显得突兀,高跟鞋在匆忙的脚步中反而暴露出一丝局促。接下来该怎么走?她抬起头,指示牌提供了不止一种选择,“出租车”“公交车”“地铁”,“高跟鞋”在原地稍作停留,朝着人最多的方向提了速。地铁上,进进出出的人们投来钦佩的目光,“看就看吧,这么光荣的事儿,一个人一辈子也许就一次,凭啥不高调!”她拿出了当班长时的魄力。

分别仪式是另一个“高光”时刻,宣布命令时的大名单能够确认她曾经来过,退伍仪式上的热泪能够确认她彻底走过。昨晚,冯丽芳给班里战士开了最后一次班务会,没有别离的伤感,也没有深情的表达,每个人的泪腺都甚至不曾得到一点一滴的暗示。她一如往常,总结讲评工作,且无论是批评还是鼓励,依旧直截了当、细致入微,就好像几个小时后她根本不会离开。

地铁口,披红挂彩的冯丽芳给等候多时的哥哥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虽不是第一次见妹妹穿军装,但还是激动万分,憨笑着说:“当过兵就是不一样!”

最后一段路,冯丽芳望向窗外沉默不语。熟悉的景象并没让她感到喜悦,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抓住,什么都没留下。终于,泪水决堤,无声汹涌……

哥哥似乎沉浸在喜悦和欣慰中:“还真别说,当过兵的人真是不一样,我们单位就有两个退伍老兵,别看都穿着工作服,搁人堆儿里一眼就能看出来,骨子里有股劲儿……”冯丽芳可能听懂了哥哥的话,还有几分钟就要回到母亲的怀抱,她深呼一口气,抹了一把眼泪,默默摘下了大红花。后视镜里,哥哥从妹妹嘴角看到一丝微笑。

9月的站台,开满步调一致的“大红花”。有的带着同样的青涩懵懂开启崭新的军旅征程,有的带着同样的军旅情愫开始全新的精彩人生。一朵红花,两次新生,绽放只是瞬间,但自始至终,都是它扎根的过程。于是,我们总能发现,那些深埋心底的“花”,盛开在你我身边的每一个地方,从未凋零。

两地情

■凌鼎年

残月如钩,朔风凛冽,只依稀看得见前面影影绰绰的树影,侦察班班长杜小山走在前头,杨心清是新兵,被安排在5人小分队的中间。为安全起见,行军途中战士与战士之间拉开着一定距离。

这次的任务是侦察前方山头敌军的兵力部署和武器装备。第一次上前线的杨心清难免有些紧张,当他看到班长杜小山胸有成竹的样子,还有其他战士坚实的步子,心里也就踏实了几分。

突然,黑暗中的杜小山转身扑向身后的战士,声嘶力竭地喊道:“快卧倒,有地雷!”

随即,一声轰然巨响,火光冲天,杨心清被震倒在地,等他清醒过来,再爬起来时,发现杜小山已是血肉模糊,而压在他身下的战士只被弹片击中肩膀、脑震荡,没有生命之虞。

杨心清永远忘不了班长咽气前的最后一句话:“告诉我娘,我没……没有给她丢……丢脸……”

部队回到驻地,军邮员送来信件,正好有班长杜小山的一封信。杨心清流着泪,替班长代为签收了,他把信压在了枕头底下。不久,同样字迹的第二封信又来了。经一番查对,知道这是杜小山的母亲写来的。母亲关心着儿子,字里行间告诫儿子要带好班里的战士,为国争光。战友们都沉默了,认为杨心清的文化水平最高,由他复信最放心。

为了回信,杨心清费尽了心思。最后,他以杜小山的口吻回了信,让母亲放心。

纸,包不住火。杨心清知道远在山东招远乡下的杜小山的母亲已收到了儿子阵亡的通知。他强忍悲痛,在回信里郑重地写道:“从此以后,我就是您的儿子!我们全连战士都是您的儿子,我给您养老送终……”

战斗结束后,杨心清转业到地方,在一家农业银行干起了经警工作。一切安顿好后,他采购了江南的特产,大包小包装了好几个旅行包,肩扛手提,千里迢迢专程赶到山东招远乡下。

一进门,杨心清“扑通”一下就跪在杜小山父母的面前,大声说:“爹、娘,儿子来看望你们了!”杜小山的母亲抱着杨心清哭得伤心欲绝。最后,抹着泪说:“我又有儿子了,我又有儿子了!”

杜小山的父亲因为儿子的牺牲,精神恍惚,无法下地干活,家中的顶梁柱塌了,一家人的生活就艰难起来。特别是杜小山妹妹的读书费用成了问题,杨心清当场表态:“妹妹读书的费用我包了。”

杨心清在银行当经警,妻子在小学当教师,虽然都有固定的工资收入,其实并不富裕,现在要负担两个家庭的生活,一家人只能精打细算,省吃俭用。

两年一次,杨心清都会在杜小山牺牲日子的前夕,赶到山东招远乡下,去看望、安慰逐渐年迈的双亲与日渐长大的妹妹。

杨心清每次去,一到杜小山家,就爹、娘叫个不停,家务活抢着干,还下地里帮忙干农活。20多年来,他已完全融入了杜小山的家。得知娘患了坐骨神经痛,他就先后寄了羽绒衣、羊毛衫、皮马甲、药品、补品等。村民都对杜小山的母亲说:“你儿子没有死,这样孝顺的儿子现在难找啊!”

杨心清所做的这一切,除了他妻子知道,几乎没有人了解。他默默地做着,尽着自己的一份心,也没让单位里的人知道,更不要说媒体了。直到十多年后,农业银行领导收到烈士杜小山母亲托人写来的感谢信,才知道憨厚的杨心清正演绎着一段动人的故事。

当地市电视台知道后,特地陪同杨心清再次去山东招远看望了他的山东父母,并拍了电视纪录片《两地情》,此片播放后,许多观众感动得落泪。

又是十多年过去。在有些人眼里,老山前线的事已尘封于历史,但杨心清依然忘不了牺牲的战友,依然忘不了自己许下的诺言。他每两年就去一趟山东招远,以儿子的身份看望爹娘。

他以脚踏出的一条路,越来越清晰地指向一个温暖的归宿:家国。

云天吼

■胡晓宇

电台里传来空中厮杀声,如滚雷激荡,由远而近——“战鹰出动!”数据链地面站站长、上士张建嘴角一扬,眸子里蹿起一簇火焰。

硝烟与荷尔蒙齐飞,张建聆听“空中杀手”战斗有些日子了。守在离天最近的甘巴拉阵地——世界最高人控雷达站,贯通着地面指挥员与飞行员对空通信联络,空战硝烟顺着设备熏烫了耳朵、沸腾了血……

“截获目标。”

“攻击目标,左偏置!”

“制导完成,脱离!”

好个霸气侧漏。“空中杀手”的报告声此起彼伏,自机房整齐“列队”的设备传来,撞击着耳膜,张建脑子里勾画着一个个飞行员的模样。

自由空战,对地突击,多兵机种演训……耳朵里摆着壮阔的蓝天战场,张建用心倾听、咂摸,凭着空地对话的频率判断战斗是否激烈,透过飞行员说话的气场判断这支部队的战斗力。

“在甘巴拉每一天都在战斗!”翱翔长空的“天之骄子”,知道机翼下冰峰上的生命禁区,有雷达兵和他们一起战斗吗?

偶尔,高空下的张建会有一闪念。

空气中氧气含量不足海平面一半的阵地,高原反应无时不嚣张进攻,让人头疼胸闷、睡不着觉,吃饭如嚼蜡。张建的家乡在江苏连云港,上大学在“人间天堂”苏州,当兵后第一次上阵地值班,腿软得像面条。

值班就是战斗,开机就是打仗。学着老兵的样子,他咬紧牙关坚守,开机、守机,观察指示灯,倾听每一个声音……海拔5374米的阵地上,最大风力11级,站里的屋顶被掀飞到山下,装备故障是常事,哪能有丝毫懈怠?

一个飞行日,狂风席卷阵地。一大早,张建守在机房内,耳边交织着频繁的空地对话。倏地,声音越来越小,既而中断了。

“设备故障!”他电打了一样跳起来,拉开房门,又被狂风“呜”地推回屋内。像穿越封锁线一般,他低下头,猫着腰,顶着风,一路排查。果然发现7米高的天线上,一个部件被狂风吹掉,不禁心急如焚。

“游开鑫上!其他人保护!”阵地总值班员选定瘦小敏捷的报务员攀上天线,张建和战友死死抱住梯子,控制风中的摆幅。

雪山极地之上,狂风怒吼,随时要将兵们吹飞。蓝天白云之间,战机急疾,如雄鹰凶猛抢攻。

那小小的身影慢慢攀向云天,天线修复了,空地应答恢复,他和几个兵嘴唇乌紫,瘫坐在地大口呼吸,像刚被扔上岸的鱼……

“在甘巴拉每一天都在战斗!”张建觉得,电台里的空战阳刚张扬,阵地上的战斗漫长隐忍,“缺氧不缺斗志”的精神力量,穿透稀薄空气融入血脉。

一个奇寒的隆冬,张建又上阵地值班,凶猛的高原反应将他重重击倒,脖子被人死死掐住似的,昏迷不醒,被紧急送到山下医院抢救。

“急性脑水肿!急性肺水肿!”医生全力将他抢出死神魔爪,发出严肃警告:“你可能形成习惯性肺水肿,别上阵地了。”

“不上阵地算什么雷达兵?”此后几年,张建从内地返回高原,一边在休整点主控端担负空情保障,一边悄悄向医生请教适应极地的方法。

第4年金秋,战备任务繁重,他坚决要求重上阵地。这是一个人向生命极限发起的战斗!

第1天,吸氧24小时;第2天,10小时;第3天,5小时……第5天,他静静端坐战位,担负战备值班,脸色煞白,眼神却鹰一般锐利。

山高兵为峰,守护是诺言。

眺望远处高耸云天的雪峰,仰望头顶蔚蓝如洗的天空,坚贞战士热泪盈眶,热血沸腾。

此时,空中对抗仍在继续。聆听激越的报告声,他断定,“空中杀手”正驾机从高空缠斗到中空,伺机“咬尾”攻击……

“碧空里呼啸着威武的机群,大地上密布着警惕的火网……”哼唱着《中国空军进行曲》,自豪在他胸中激荡——

坚守云端阵地,架通天空大地,祖国金瓯无缺,雪域天天天蓝,世间有多少人能品味到这种至高幸福!

朱 凡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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