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志
■任逸飞
3年前,尹冬从军校毕业。“西藏”这个地理概念在他的脑海里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但从敬而远之到认同接受,他只经历了一个分配命令。
尹冬要报到的单位在西藏号称“魔鬼旅”。新干部初来乍到,被扒一层皮自然是免不了的,他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
两个前运包的家当,标着闻所未闻的音译地名,先他一步到单位报了到。一周后,尹冬背着背囊在贡嘎机场落地,凌厉的高原阳光刺得他眉头一皱,但他还是迫不及待地朝宝蓝色的天空望了望。只这一望,便彻底摄住了心绪,痴痴地看着这雪域的苍苍莽莽,未作一声。
两辆卡车载着十几个新排长奔着营区出发。50多公里的山路上,头戴冰雪冠冕的唐古拉山脉在眼前绵延铺展,卡车的后厢板里没有交流,只有混杂着柴油味的安静和痴望。
车子绕过营门的拒马驶进旅部,新排长们跳下车,干部干事当即宣布下连当兵命令,大家像铁板钉钉一样被铆在了“魔鬼旅”的营盘上。
尹冬被铆在一块合金钢上——特战连。
特战连的赵连长,是他军校的前辈,早他5年毕业,对他还算客气,“把东西收拾一下,歇着吧,第一次上来先适应适应。”撂下一句话就转身走了。
“这特战连,不训练是不是就算歇着,魔鬼旅的规矩是怎样的?”尹冬心里划着魂儿。
夜色渐深,含氧量远不比白天,高原反应开始在尹冬身体里蔓延,头痛胸闷,有气无力。一个姓杨的上等兵给他让了个下铺,他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杨老兵聊了聊“魔鬼”有多“魔”,“特战”有多“特”。
“排长,你知道咱特战连的兵能撵野兔一上午,不费一枪一炮,活活把兔子撵得累死。”
“羊八井那山海拔多高?”
“训练那地方不高,才不到5千米。”
尹冬裹了裹被子,没接话茬,昏昏欲睡。
“排长,不瞒你说,咱们这新兵每年都有被‘抬’下去的。”
“抬下去稍息呗?”
“嗯,大稍息。”
……
凌晨1点刚过,“嘟嘟嘟嘟嘟”一阵急促的哨声,“集合!”一个口令,大排房里“噼里扑棱”闪转腾挪,翻了天。
“上去之后,一定不能感冒,一定不要剧烈运动!”这是进藏前带队干部的警告——严重警告。尹冬记得很真切,但对于新排长,第一次紧急集合肯定不能认怂,头三脚必须得踢开。尹冬被“高反”蚕食后,还残存点微弱意识,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套了夏季迷彩服就往外跑。
原来是常态化拉动,值班员下达情况:“车库遭袭,应急分队迅速处置!”全连散开队形,撒丫子就往车库跑。尹冬刚在队列里站稳,寒风一吹打了个哆嗦。他咬咬牙,攥紧拳头,一猫腰跟着连队冲了出去。10米、30米、50米……扑通一声,他膝盖向前一跪,泥一样瘫在地上。
兵们见此,蹿出去的队伍又涌了回来。“排长!排长!”见他没反应,几个兵扛起这八十多公斤的肌肉墩子就往旅卫生队跑,赵连长则理直气壮地要了旅长的车。送到医院的时候,尹冬已经浑身青紫,没了意识。CT显示,急性高原肺水肿合并肺部感染,再耽搁一个小时,人可能就窒息了。
……
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尹冬,在西藏两年后调入北京,那张肺水肿的急诊单被他包裹严实带在身上。没了雪山,没了海拔,他感觉钢筋水泥的方匣子,使得他离大地越发疏远了。
每当心里空落落的时候,他总会翻出那张带着雪域印记的急诊单,然后重温《士兵突击》里成才对许三多说的那句话:“你是一棵树,有枝子,有叶子。我是一根电线杆,枝枝蔓蔓都被自己砍光了。”尹冬深知自己曾经是一棵树,雪域高原和西藏军人精神共同浇灌了他的根脉,他没有权力丢落一枝一叶。
“离开西藏一年整,像做梦一样”,这个冗长的梦里,他一直在寻拾枝丫,盘结地下摄取营养的根,深扎大地,正如朝圣的藏人,一步一长叩地穿过钢筋水泥。足迹所至,枝繁叶茂。
同心树
■柳金虎
看见啦,终于看见啦!新兵的双眼蓦地发热起来。
目力所及处,他看到了那棵树——那棵长在高山之巅的树。这个时节,山下已经芳菲遍地、绿树成荫,山巅上却依旧光秃秃的,除了远处更高的几个覆盖白雪的山头和几朵蓬松低垂的游云,再也没有别的景致了。唯有那棵挺拔于高山之巅的小树,成了新兵眼中夺目的风景。
一个寻常的仲春时节,新兵离开设在海滨城市的教导队,来到这个驻守在西部边陲高山之巅的雷达站。在别人眼里,申请去边疆部队或许是个充满英雄气概的行为,但对他来说却是一次回家之旅。
是的,回家。当新兵终于站在山巅那棵树下,他心里确凿涌上了这样的情愫,一种油然而生的亲切感充满了他的胸腔。
树是一棵普普通通的白杨树,十五六厘米粗细,枝丫高挑,树冠上拢,像立在山巅的一支硕大的毛笔。新兵知道,这是狂风抽打的缘故。来雷达站报到的路上,他发现西北地区大多的白杨树都呈现出一副如此顽强的状态。
尽管早就有了心理预期,但当新兵站在这凉风萧瑟的山巅上,亲手抚摸着这棵刚刚绽放出嫩芽的白杨树时,双眼还是忍不住蒙上了泪花,那些久远的故事在眼前渐次清晰起来——
狂风,暴雪;寒冷,寂寞。这些属于西北高山的名词,一股脑地倾泻在一个新兵身上。那个新兵是他的父亲,一个与此时的他一样年轻的新兵。不同的是,时间的脚步已经迈过了整整32年。
父亲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入伍的雷达兵,他在这座被当地人称作“妖魔山”的山巅生活了13年。从美丽富庶的胶东半岛到光秃荒冷的西部高山,父亲很快完成了由地方青年到合格军人的转变。日复一日,他顶着狂风爬上雷达阵地,披着暴雪在哨位上站岗,寒冷没有让他退缩,寂寞没有销蚀他的追求。但惟有荒凉,成为挥之不去的魔鬼日日啃噬着他。
山顶实在太荒凉了。满目乱石,寸草不生,栽树的念头就是这时候在父亲心里扎下了根。
然而,在遍布石头的山巅上栽树谈何容易。父亲和几位战友开始了愚公移山般的艰苦劳动。整整两年,他们以斧凿为工具在山石上凿出了三个树坑,又凭着蚂蚁搬运一样的毅力,将土从山脚下一点一点运上山巅……在又一个春风鼓荡的季节,三棵小树终于落户在荒凉的高山之巅。
令人伤心的是,三棵小树顽强挣扎也未能成活,缺水是最关键因素。在水资源稀缺的高山上,人喝水都成问题,哪里还有多余的水供给小树苗呢?
树没活,继续栽!没有水,就一口一口省!第二年,第三年……在父亲留队转成志愿兵的翌年春天,一棵小白杨树苗终于冒出了嫩芽!
直到今天,新兵仿佛能够清晰地看到父亲当年所经历的激动人心的一幕:在春风鼓荡的高山之巅,一棵小白杨在春风里舞蹈,而兵们则围着小树尽情欢笑着……后来,父亲在这山巅上扎了根一般一直服满志愿兵的最高服役年限,两枚沉甸甸的军功章让他的军旅岁月喷吐芳华。
新兵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成了县城棉纺厂的一名职工。在新兵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伴随着他成长的除了动画片里的舒克贝塔、狮子王,还有遥远西陲的巍巍高山和旋转雷达天线。就是在父亲深情的述说中,那座承载着父辈青春梦想的高山和那棵不寻常的白杨树,成了父亲和他的同心树,很早就在新兵心灵上扎下根,成为他精神上的朝觐之地。
白杨树正静静挺立在新兵面前。经过二十余载风吹雪打,树根已经与山岩盘结为一体。站在白杨树前,如同站在父亲身边。新兵不由想起参军离家的那天晚上,父亲又一次深情讲起遥远西部这座大山,讲起耸立在高山之巅的这棵同心树。就是从这个晚上开始,新兵找准了心灵停泊的位置。
这时,山风拂过,白杨枝条摇动,像是向他张开了臂膀。
新兵觉得,那是白杨树在欢迎他回家。
漠上花
■王雁翔
已过白露,南方的“炎值”仍居高不下。灼人的光如密集的尖针,一层层往大地上倾注,能隐隐听到刺穿、撕裂草木叶片的窸窣声。
战车遮挡了烈日炙烤,却阻隔不住闷热。发射装填二班中士班长冯彬茹在战车底盘下已近两个小时,她的迷彩服湿得能拧出水,身下的垫子上是一层湿漉漉的热气,半举的双臂麻木、僵硬,眼睛被汗水蜇得难受。她转过脸,见半蹲在外边的2号手李华燕和3号手莫静娟,也像出水芙蓉一般,浑身湿淋淋的。
她们要在7天时间里,让狂风骤沙中征战了3个多月的战车,洗去征尘,重回崭新如初的临战状态。
清洗、除锈、上漆、换油,还有损伤部件的维修、更换。战车底盘上两百多个油嘴,冯彬茹不看都晓得位置,但躺在下边面朝底盘操作,不一会儿双臂就酸痛起来。她褪下黏糊糊的手套,摘下眼镜,想躺着舒缓一下疲劳,刚闭上眼,大漠那一幕呼啸而来——
装载战车的火车穿过崇山峻岭。每次赴大漠演练,她都喜欢听车轮与铁轨撞击的巨响,缓慢、坚硬、连绵不绝的“咣当”声,让她内心辽阔、苍茫,被一种勇士出征的情绪鼓荡着。当兵5年,每年她都在这支雄壮的队伍里。
冯彬茹学完通用车辆驾驶,刚走上雷达专业和油机员岗位时,觉得自己像一棵刚被春风吹醒的小树,好奇、犹豫、慌张。连长何清清原以为极爱干净,喜欢唱歌跳舞、弹钢琴,毕业于医学护理专业的她,会对满身油污的岗位噘嘴。
新装备列装,冯彬茹再次转岗,驾驶员、车长和1号手一肩挑。30多吨的重型战车,不是抚琴键,更不是打针、递手术刀,手与臂皆要力量,女孩儿玩得转?
身材娇小、体重轻是短板,但技巧、学识、聪明,给了她另一种强韧的力量。她把操控方向盘的习惯改为内握,踩刹车身体轻离座椅。巨大的战车呼啸而过,驾驶室几乎看不到她。战友们笑她是“无人驾驶”。
吊装桶弹如琴键上跳舞,她从容如琴匣里飞扬的音符,速度竟比大纲优秀成绩还快两分钟。连队四大专业,她皆熟如琴谱。开口和套筒里两百多个工具,在她灵巧的手上,宛如一排排质地细腻、明亮的琴键。
在连绵的“咣当”声里,列车直抵大漠深处。没想到,战斗命令与战车卸载同时下达了。
茫茫戈壁上,轰鸣的战车卷起滚滚烟尘。“1号,立即减速,注意安全!”她使出浑身力气掌控着方向盘亮声回道:“没有胜战,哪来安全?”话一出口,她脑子里“嗡儿”一声,吓得直吐舌头。那是参谋长的声音。
沉重的战车带着实弹,如狂奔的雄狮。她知道80公里的时速在复杂陌生环境下意味着什么,但她心里清楚,沙场就是战场,分秒必争,不挑战极限,不向死而生,就不可能在规定时间内抵达导弹发射阵地。
她驾着战车左突右拐,一路狂奔,提前15分钟进入作战地域。女兵们围着她一片尖叫:“冯大胆,真有你的!”
戈壁大漠干燥、辽阔,她在热浪里能分清沙尘、梭梭草的味道,还有自己和战友身上的味道。那里空气干净,除了军人和战车,没有别的气味,她们的汗味像花朵的芬芳,都单个儿凸显在灼热的空气里。
晚上热浪淡去,她和战友们带着疲惫在满天繁星下安睡入梦,清晨于哨声里醒来,在风沙烟尘里与来路不明的“蓝军”展开一场又一场神秘对决,创下一项项实弹射击纪录。
出征,凯旋,一转眼,她已从青涩的新兵变成了从容的老兵。她像沉浸在一个幸福的梦里。
……
灼人的光依旧如密集的尖针,战车下的闷热让冯彬茹有些喘不过气。此刻,她好想再枕着大漠眯一会儿。
“班长,你闭着眼睛想啥美事呢?”冯彬茹倏地睁开眼,发现李华燕和莫静娟正探头一脸坏笑地看着她。
“想我妈妈做的美食呢!”她戴上眼镜,感到力量又重新回到了手臂上,不禁粲然一笑。那是花儿与钢铁碰撞的最美声音。
胜利日
■袁金涛 周瑞博
8月10日那天下午,袁野破天荒地吃了一大份“滋滋”往外冒油的饺子,一大碗放满了香菜和堆尖胡椒粉的油泼面,一碗由于味觉麻木无法辨识什么馅儿的馄饨。他只是觉得这样狠劲地大快朵颐,是他能与命运抗衡的最佳方式。
那天,他终于挥泪告别替补,踏上日思夜想的阅兵合唱台。也许因为兴奋,他选择用吞咽来遗忘与付民一站到底的决心。
新训期间,付民就风头尽出,他浓烈的口音散发着比辣椒面还猛烈的冲击力,粗壮而又跑调的队列歌曲一度带乱所有人的步子。
作为替补,袁野和付民都绞尽脑汁力求练就一副金嗓子,哪怕是铜嗓子,也终究好过他们这两面破锣。教歌员让打开胸腔,让自己成为一个巨大的音箱,但付民这台音箱的本质不过是加剧干呕的响度。
那几日,他们殚精竭虑,仍旧未能领会教歌员耳提面命三令五申的八分音符、十六分音符和神乎其神的美声唱法。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再度本色出演,用声嘶力竭展现仅存的血性,并以此掩盖自己的五音不全。
付民是陆军,作为“老大哥”去了海军方阵做替补。陆军队友用别样的眼神看他衣服的“白”,而海军队友似乎奇怪他“军绿”的心。和在陆军做替补的袁野不一样,袁野和自己身后的队伍则完全没有军种的界限。
白天,袁野、付民和正式队员一样顶着炙热的太阳汗如雨下;晚上,他们一边声嘶力竭地练歌,一边孜孜不倦地识谱。他们盼望着耐暑训练的太阳再热一些,雨训的雨再大一些,体能训练强度再猛烈一些。最好能把台上的队员们直接晒晕,或是幻想他们突然跑断了腿、卧床不起。
他们想到了所有可能存在隐患的方方面面,并期盼着它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发生。可上苍却毫不偏心,哪怕多给正式队员一点“厚爱”。
在战场上,他们是以命相抵的手足,可现在正式队员越悲惨,他们却越开心。谁也没有料到这一天,机会突然来了。
但真正走到台上,看着那个晕倒的队员被抬上救护车,袁野心里还是一阵难过。或许就像团长说的“合唱团只有我们,没有我”。“我们”不完整了,“我”的心也跟着疼。
居高临下,付民白色的海军服映在袁野眼前层层荡漾。那天付民也有了上台的机会,但几分钟后,苏醒的队友又重新将他取代。
操场上,光和热势如破竹,队员们不遗余力。漂浮在草皮上的浑浊空气开始共鸣,每一粒尘埃都仿佛有了灵性,融在令人头晕眼花的热浪里,不断敲击着近旁军乐团乐器上的金属簧片。
第一次上台后的付民感触颇多,他在寝室支支吾吾半天后,一头雾水的袁野才听明白他想约自己一块出去走走。
“三大队5排9列”,走在路上,付民突然提着嗓门对他说,“我今天替上去的位置。”说完付民把头一转,影子被他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袁野有些吃惊,他看到付民清澈的眼睛有些湿润,参差不齐的牙齿后面,仿佛隐隐藏了一条“滋滋”吐着信子的小蛇。
但他知道,付民终究只是那个位置上的短暂过客。没有海军替补的三大队本来就心存芥蒂。
“海军离不开你,陆军也离不开你,你才是咱两个兵种的宝贝。”袁野再张嘴的时候,3个嗝冲出嘴巴。
付民的笑声瞬间变得爽朗起来,像是道别,又像祝贺。
抗战胜利日转眼将至,幸运的是,所有替补都可以参加阅兵,尽管不是站在合唱台上。
9月3日,天安门广场上,跨越70年的检阅壮丽辉煌。付民和替补队员分站在合唱指挥的两侧,正由于位置特殊,他们反而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付民面向天安门,身姿挺拔,庄严肃穆,在心底里向着祖国深情歌唱。如在历史的公转中自转,他的小宇宙渺小而浩瀚。
第二乐章:赤诚 歌咏方阵
王雁翔 秦腔和“花儿”打底儿,赋予他悠长、高亢的嗓音。雄浑与诗意并存,即使刚亮的音符,也滚烫如沸。1989年3月入伍。
柳金虎 信奉军歌一个音符就是一颗子弹,每扣响一次扳机都直抵靶心。而礼赞则像礼炮飘洒。1986年秋入伍,戍边三十余载。
任逸飞 嗓音如小号音色,最善演绎青春的旋律。1991年出生,2010年考入国防科技大学。2015年毕业,服役于西藏军区某旅。
袁金涛 在广场冶炼的歌喉,音域铿锵,汇入合唱,他是吼罢,眼底浮泪那一个。24岁,军龄7年,武警河南总队某支队排长。
周瑞博 中音,流畅明快,轻飏在风中的咏叹,有几分心弦之韵。25岁,军龄8年,武警河南总队某支队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