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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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菌山深处是故乡


■宁显福

“每岁五六月,日晒雨复滋。晔晔长新菌,五色转参差。”每到立夏时节,雨水丰茂,野生菌便春笋般地冒出头来,这时候云南游子对家乡的思念,往往会具化为对一种食物和味道的执念。

雨水好的年份,清明上山祭扫,往往就能尝上鲜,野生菌、竹笋、竹筒饭、山泉水就是最简易美妙的搭配。今年雨水来得晚一些,“菌子季”到来已是七八月的事了。

“雨余多菌出”。炎热的夏季,刚下过一场雨,山坡林地又很快长满新的菌子,这时候捡菌、吃菌是云南人头等重要的事。“捡”,在云南人的语境里,有着不一样的意义,一谓菌之多、来之易;二也表明云南人对菌子品质的挑剔。每到这些日子,山林里都会格外的热闹。天蒙蒙亮,透过淅淅沥沥的小雨和氤氲缱绻的雾气,就可以清晰听见山林里捡菌人来回穿梭的轻快脚步声……

对土生土长的云南人来说,捡菌子似乎是从小就会的技艺。菌子季一来,不论大人、小孩还是上了年纪的老者,都会戴上头巾、披起雨笠、挎上篮筐、拎着棍子,自然而然加入到上山捡菌子的大军。“新泥日蒸气深入,穿苔破藓钉戢戢”“燕支微匀滑更湿,倾筐盛之行且拾”“可怜书生愚,为口不计脚”,早在古代,诗家们就描绘了一幅幅生动谐趣的深山采菌图。

而我捡菌子的功夫,却多半缘自父亲。父亲是远近闻名的捡菌高手,从小在山里长大,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再熟悉不过。父亲捡菌讲究精准,熟知菌窝,按图索骥很快就能寻得菌子的下落。大抵每年六月起,家里餐桌上就不乏菌子的靓影。上学前,父亲赶早捡菌子,出发再早也会叫上我,通过他我学到三条:一要腿勤,起得早、跑得远,自然得到的也多,光靠运气是吃不开的;二要用心,“把自个儿当菌子,自然就知道它们的下落了”;三要眼尖,菌子到处都有,只不过掩在薄土下、盖在枝叶里、藏在草丛边,靠的就是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而那些长在路边的菌子早被别人捡走了……

父亲每次出行,都会有不小的收获。捡回的菌子,往往细致地用松毛包衬着,搁在箩筐最高处,走时一颤一颤的,显得招摇得意。不过对于上好的菌子,即便再有人软磨硬泡,父亲定然也是不会出手的,因为他要亲自调制成美食,留给自己的孩子……斯人已去,而这份经验却永远留在心底,温慰人心,伴随我走向人生四季。我坚信,这些菌子,这一座一座的大山,就是父亲一个人的菌山,他不曾离开,每年雨季的时候,他都在那里……

在云南,菌子并不算贵,但捡菌却是云南人一项不可或缺的活动,或是不容退化的生活技能。菌子季来临,你会看到那些在外打工多时的人,无论多远,贴上车费都要从四面八方赶回来。“饮菌若之朝露兮,构桂木而为室”,甚至有些捡菌人,还在山里临时搭起了小屋子,就住在山里。云南菌子虽多,但也只有真正捡过,才知道其中艰辛。捡菌子,与其说是吃,更是一种比赛,比的是谁家的孩子更能向家长、向生活做出更好的交代。

菌山不只有菌子,还有生活、风景和通向远方的梦。西南边陲,人们向山而居,山永远是乡民内心敬畏而神往的存在。山里长大的孩子,从来不会怕爬山,往往翻过一座,还想再翻另一座更高的山。翻山越岭,一走十几公里,其实就是以脚走和登高的朴素方式,去检索新的生活,去拓开新的天地。而捡菌之路,对于世居深山的人们,也正是一种简便而又稳妥的向外探究世界的努力和尝试。

“喊山”是小伙伴们在菌山必不可少的节目。幽林深壑中,除了回声,往往还能获得远处不知名的响应,这时山涧中声音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一道接续一道,经久地荡在山谷里,和着鸟兽虫鸣,汇成有趣的山林交响。菌子丛生时节,草木芬芳,山茶花开了,杜鹃花开了,人们的心花也开了……山谷里长满各种有趣的浆果野菜,榛子、救军粮、地石榴、乌袍等都是唾手可得的“零食”,其中最有名的要算“深山荔枝”鸡嗉子了;山蔬就更多了,蕨菜、刺老包、沙松尖、香藿等都是家常小品,运气好的话还能碰到山参和灵芝……

初一、十五,是山乡雷打不动的集日。这时候,山间原本并不宽阔的马路,会无限胀大和延伸,顿时变成了偌大的超级市场,新下的板栗、核桃等各种山货以及城里来的新式物品一字排开、琳琅满目,足足能摆几公里,而各种各样的野生菌是其中最耀眼的明珠。

这些菌子大部分是头一天甚至是清晨刚捡回来的新鲜货,带着新泥、夹着叶草、沾着露珠,青头菌、奶浆菌、谷熟菌、鸡油菌、干巴菌……菌子铺满一地,如同散落人间的精灵,有的红如胭脂,有的青中含黛,有的褐似猪肝,还有的洁如玉盘……不仅有鲜亮的色彩、好听的名字,还有可爱的形状。“老人头”活似敦厚的老人,鸡枞菌宛如亭亭玉立的邻家姑娘,珊瑚菌俨然是从大海迁来山里的住客,其中颜值最高的要数竹荪,那是身着蕾丝小白裙翩翩起舞的仙子……

“作羹不可疏一日,作腊仍堪贮盈笈”。云南是中国的后花园,菌子是云南的味觉密码。在云南,料理菌子从来不是简单的事。炒、煎、烤、炖、涮、蒸样样俱全,不同菌子都有自己最适宜的烹饪方式。青头菌可以大蒜爆炒,加上宣威火腿味道更佳,但在资深吃货眼里,椒盐碳烤才是“王道”;白参定然是要用来炒鸡蛋的,厚厚一层菌末细致撒落在鸡蛋上,本身就是一副天然小品画,再佐以一小勺猪油,开文火稍加炖煮,那味道足以经久侵占你的鼻息;至于竹荪定然是用来做汽锅鸡的,鸡枞肯定要用老鸡汤来炖……如今,交通物流更加发达,菌子也能直接网购了,从此这份味道,纵然跨越千山万水,也不再那么遥远。

菌子之出,最讲究天时和地气。“天地有正气,积郁不得施。触物吐光艳,腐朽化神奇”。乡恋也是如此,是童心,更是初心,如菌子一般,只要遇到适宜的土壤和空气,就立刻生出最美丽的花。千百年来,人们在滇中高原从刀耕火种一路走来,四季流转、时代变迁,无不改变着人们的观念和生活方式,然而他们背后的大山、脚下的土地却亘古不变,支撑着他们一路繁衍、生生不息。这满山的菌子,也正如平凡的父辈,始终坚守自己的土地,孕育、生发和消逝,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人间至味是故乡。菌子,有情且美。走出深山,却走不出故乡的“结界”。没有了云,云南就不谓之云南;离开了菌子,云南人生活里便缺少了滋味。“万钱自是宰相事,一饭且从吾党说。公如端为苦笋归,明日青衫诚可脱。”守住这个味道,无论走到哪里,走得多远,都不会忘记来时的路,都忘不了远方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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