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怀中九十高龄创作的《牵风记》,对个人来说,应该是晚期创作,但这部作品孕育着诸多信息和启示,对当下的文学语境乃至新时代的文学创作,都将产生示范性的影响。《牵风记》堪称“现象级”的文本,蕴含着许多超越作品本身、超越军事文学的意义。
徐怀中这样的作家,现在不多了。他经历过枪林弹雨,是革命战争历史的亲历者、参与者。《牵风记》创作的依据就是徐怀中亲历“挺进大别山”的过程中,“历经生死考验,沉淀下来的宝贵素材”。
对《牵风记》的解读,当然要基于革命战争的大背景,这是战争的史诗、生命的史诗。另一个层面,小说彰显的是美的光辉,是对人性的礼赞,是普通与平凡、坚强和脆弱,甚至是敏感与感伤。小说的主人公兼具军人的意志和艺术家的气质,徐怀中塑造了“大写”的人,打开了元气淋漓的生命气象。这个“大写”的人,恰恰包含着人的全面发展和对美好生活的期盼。从历史绵延到当下,从宏阔的思想主题到幽微的人性空间,《牵风记》有着巨大的言说空间。
说来令人难以置信,《牵风记》并不是三部曲式的百万字的、长河式的大部头小说,而是一部精致而有大格局、大美学、大气象的长篇小说。创作这样一部作品,用去了作者将近六十年的时光。精雕细琢、呕心沥血、厚积薄发、沉潜稳重的文学品格,并不单纯是一个艺术技巧的问题,而是创作态度的问题。更进一步说,牵涉到的是作家的文学观念和写作伦理。这些问题又连接着时代的变革,关乎人们对文学理解的深化与提升。
徐怀中创作《牵风记》,历时近六十年,经历了三次否定。第一次否定发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如果那个时候徐怀中拿出《牵风记》,也应该是那个时代的独异之作、上乘之作。但是,因为政治运动而遭受被动的否定;第二次否定则发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徐怀中创作《西线轶事》之前。改革开放之后,徐怀中又重新开始《牵风记》的创作,“几次动笔又几次辍笔,写不下去”,发生了否定。这一次否定则是主动的,源于整个社会精神认知的促动,源于个人文学认识的变化,这个变化又是整个新时期文学认识深化的结果。
徐怀中对于自己创作的思考和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现象同步发生,既有着浓重的时代印记,又有着个人的深切体验。他一定意识到了诸如公式化、模式化、脸谱化,甚至空泛空洞的弊病,他已经开始思考、重启自己的生活经验,重新审视自己构筑的艺术世界。如何打开生命的空间,如何加进更多新鲜的元素,如何在现实主义底色上注入人文关怀和人性探索的深刻内容,时时敲打着徐怀中的神经。虽然不能说《西线轶事》就是他创作《牵风记》的前奏,但可以说,《西线轶事》的探索和尝试,可以看作徐怀中一个阶段的思考成果。第三次否定则发生于《牵风记》文本的完成过程中,贯穿于徐怀中后期写作的整个过程。这是一个历史进程,也是一个逻辑过程。这一次否定,我称之为否定之否定,否定之后的升华。徐怀中这三次否定是对自己创作实践的经验总结,又应和着当代中国文学的思潮起落,映照着当代文学探索前进的轨迹,凝结着当代文学的珍贵经验,坚守和巩固着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文学形成的优秀传统。
《牵风记》写的是什么?我无以言说。作品在写实和写意、情和理、轻与重、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宏大叙事和生命哲学,诸多方面都提供了解读的空间。它以历史为载体,突显人性的光辉,赋予人以礼赞,咏叹源自战争又独立于战争、源于人类又超越人类的生灵感应和生命奇观。《牵风记》融注了徐怀中一生的阅历,贯彻着创作者经过否定之否定、升华而获得的文学观念,呈现出对世界、对人的更深入的理解。
《牵风记》是作家对文学创作规律通彻的觉醒,是个人的晚期创作,但又是整个中国当代文学的某种示范、某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