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病房的宁静,“小陈,9床首长心律失常,快推急救车!”脚步声、仪器报警声充斥在病房中,抢救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经过密切监测体征以及给药,首长的生命体征逐渐平稳,脸上有了血色,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这时,9床首长的女儿赶到了。她扑到首长床前,握住首长的手,把脸贴在首长的脸上,轻轻地和首长说着话。看到这一幕,泪水在我的眼中打转。泪眼中,我看到了另一个身影。
我心中和梦中的他,永远是一身戎装,黑白相间的头发整整齐齐,眼神坚毅、面容慈祥。
他45年的军旅生涯中,有40年是在雪域高原卫国戍边。上世纪60年代的边境战争时,他是一名年轻的通信兵,在战斗中执行通信保障任务。80年代初,西藏军区要组建一支新的通信部队,他奉命来到日喀则地区。90年代的一个严冬,一项工程任务下来了——赶修一条新的战备通信线路,他担任总工兼高工。为保证工程质量,他带工程技术人员白天步行实地查看路线,到了山脚背风处搭建帐篷,晚上点着汽灯在帐篷里绘图搞设计。如今想来,那是何等壮观的画面呀:在海拔4000米的生命禁区,飞沙走石的冬季,一群边防军人顶着“风头如刀面如割”的严寒,忘我地工作着。他们的脸粗糙无比,嘴上满是血泡。白天,呼口气眉毛上就能结成冰,有时走得太急出一身汗,冷风一吹,衣服就像冰裹在身上一样。晚上回到帐篷里,打开汽灯一照,真是“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2001年,他到了退休的年龄,要离开雪域高原了。听说要回去了,我心里非常高兴,而他却变得沉默。他每天在军营里走了一圈又一圈,角角落落都不放过。我觉得好玩,跟在他身后,见他在礼堂前的旗杆下停下,抬头看看飘扬的国旗,又摸摸护栏,若有所思地向远处望去。我又跟着他进了军人俱乐部,他走过一排排座位,不时地停下来,伸手使劲晃几下座椅,我也学着晃了几下。
我想起来了,有一次看电影回来,他说礼堂好多座椅坏了,需要维修。第二天,他让通信员找几块木块,又是锯又是刨,准备了两个晚上。到了星期天,他带上通信员,背着工具箱就去了俱乐部,修了整整一天。通信员说:“首长,这些都是列入维修计划的,您怎么亲自动手修?”他说:“我星期天闲着,正好练一练木工活儿,也给你们省下一笔开支。这就好比过日子,干什么都要精打细算,将来你到新的岗位上工作,也要处处留心,给组织尽量节省开支。”我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只是看那么多工具挺好玩。
离开的那天早上,他带着我乘车来到营区。官兵在营区道路两边列队,整整齐齐一直排到营区门外。他连忙下车,站好,举起右手向大家敬礼。之后,他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在汽车前边。到营区大门口了,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再次面向大家立正,大声说:“谢谢大家,同志们再见,请接受我最后一个军礼。”伴随着一个标准的军礼,他脸上两行泪哗哗往下流。
汽车从日喀则开往拉萨,过了年楚河,又沿着雅鲁藏布江蜿蜒前行,大部分是山路。山紧靠着大江,公路不宽,对面来车时,需要小心错车,否则容易翻到江里。遇到山上滚落的石头堵住道路,汽车就要绕行小路,愈加颠簸。“这里又塌方了,向左边绕行一公里处有一条备用便道。”他不时地提醒司机,似乎对每一处都了如指掌。
离山远一些的江边,风景很好,蓝天白云,江面波澜不惊。江面狭窄处,有一个简易的渡口,几只牛皮小船在两岸往返,一只牛皮船只能坐三四个人。我觉得新奇,非要下车到江边看。看到有人上了牛皮船,往对岸划去,我高兴极了,挥着双手,大声喊着与船上的人打招呼,船上的人也向我招手。转头看,他却心不在焉地说,“走吧,还要赶路呢”。那是9月份,草原上的格桑花还稀稀落落地开着,放牧的人赶着牦牛群和羊群。黑色棕色的是牛群,白色的是羊群,撒在绿色的草原上,只是那样的景色很快就从窗外一闪而过。不久,映入眼帘的又是一望无际的荒山野岭。
中午,我们停在一处开阔地带休息。不远处散落着好多石头,各种姿态地躺在荒野中。下车后,他拉着我径直走向石头群中,轻轻坐下来。他说,“这些大石头可是有功的,野外施工,指挥所的帐篷搭在这里,石头就用上了。那边有几块大石头比较平整,是天然的办公桌,铺得下整张图纸”。他又指向远处说,“山的那边有备用线,如果有战争……”
他不说话了,望着远处的山峦沉思着,就像几天前在旗杆下那样。突然间我明白了,越过眼前的冈底斯山,他还看到了北边的唐古拉山脉,南边的喜马拉雅山脉。绵延的通信线路,每一处都有他的足迹;那海拔4000米的生命禁区,是他的战场啊!
是的,他就是我最亲爱的父亲——陈英民同志。
我仍记得,他离开西藏前,每晚拿着手电,和往常查哨一样,各处转转。他还写下几句诗:“军旅生涯四十载,艰辛为国守边关。岁月白了少年头,明月妻儿伴我还。”如今读来不免有些伤感,军营里有他太多的记忆。
后来,我也有了我的战场。每一次抢救成功的喜悦、每一位患者的认可、他们康复后的笑容……这些都在告诉我:虽然没有真刀真枪,我仍然在战斗,与时间赛跑,与死神抗争。
题图设计:孙 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