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70年前由一位随军记者在老渡口拍摄的照片,虽然已经模模糊糊了,却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
这是我看到的拍摄老渡口最早的照片。特别是照片中那位老艄公沧桑的脸上露出的笑容,让人难以忘怀。我在心里猜想,他会不会就是母亲曾经提起的那位老人?
那年,我随部队黄河行摄影采访团采风,母亲得知我们要途经她挂念的老渡口,就说,你代我去那儿看看老艄公和他的女儿吧。
在新中国成立不久的岁月里,身为革命军人的后代,14岁的母亲刚从学校毕业,就响应党的号召来到老渡口办学。初来乍到,母亲遇到的最大难题就是没有孩子来上学。在人生地不熟的山村里,她孤身一人,爬坡越岭,挨家挨户动员,却常常吃闭门羹。为此,母亲急得直抹眼泪。从战火硝烟中冲杀出来的父辈给她鼓励,给她信心,让她坚定前行,终于换来了乡亲们的理解。没过多久,那个用作教室的窑洞就传出朗朗的读书声。上课了,没有钟表计时,母亲就点一炷香,那便是一节课的时长;下课了,她和学生们一起跳绳、赛跑,到小河边唱歌,学校办得有声有色。母亲这样一个小老师、革命军人的女儿,赢得了乡亲们的尊重和爱怜。尤其是扳船的老艄公和他的女儿秀秀,更是把她当自己的亲人。在山野那黑咕隆咚、野狼出没的夜晚,秀秀常常来和母亲做伴;老艄公在河里捞到鱼,做好了,让秀秀给母亲送去。有时候,河对岸放电影,老艄公就来喊:“小马老师,去看电影不?”我听母亲说,她看的第一部电影《白毛女》就是坐老艄公的船去看的。母亲跟我说,老艄公是一位革命老人,当年曾划着木桨,冒着敌人的炮火,把一船又一船的红军送过黄河,奔赴抗日前线。他自己腿上负了伤,连吭都没吭,用头巾一缠接着划船。军民团结战敌顽,老渡口留下毛主席率红军东征抗日的一段佳话。母亲说,黄河水日夜流,流过冬来流过秋。老艄公和老渡口人的日子过得很不容易,每当黄河发大水,人们吓得到处躲,他们却追着浪,捞柴、捞炭、捞木料,拿来过日子。有一次,老艄公带母亲和一船人过河,要靠岸时,河床突然坍塌,危急关头,老艄公不顾一切跳入水中,用肩膀顶着船,把人们送上岸。这些画面刻骨铭心,母亲永远记得。
部队采风团来到老渡口,我迫不及待地跑到河岸边,却只看到一条破旧的老木船搁浅在沙滩上。我有点失望。我沿着小路,爬上了山垣,这里是老渡口村的旧址,从前母亲就在这里教书。我走近一看,那些作为教室的窑洞早就坍塌了,草丛中不时传来虫儿的鸣叫。
我去村口找人家打听,谁也不知道老艄公和他女儿的下落。当时采访团急着赶路,我只好离开了。没有完成母亲的嘱托,心里很难过。不久,母亲就去世了。
当我再次站到老渡口时,春风刚吹绿了黄河两岸。河面上的景象,让我眼前一亮。机动船代替了木船,满载着货物,在母亲河的怀抱里往来穿梭,那“嘟嘟嘟”的汽笛声,在大峡谷中此起彼伏。当地人告诉我,这些机动船都是老渡口人自己的家当,有了这些带响动的“铁家伙”,再也用不着木船了。
一天,我得到一个喜讯,在老渡口修建的黄河大桥通车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像长了翅膀飞到了老渡口。当我赶到时,两岸人山人海,万众欢腾。桥西岸,陕北秧歌,激情四射;桥东岸,威风锣鼓,气势磅礴。人们脸上的笑容如阳光般灿烂。我走在黄河大桥上,是那样的轻健舒畅,走着走着,不知怎么,我心里忽然涌上一丝淡淡的忧愁。老渡口有桥了,渡船没用了,艄公们今后还靠什么生活?
光阴荏苒。2019年春天,追寻着那张70年前随军记者拍的老照片,我再次来到老渡口。
站在高坡往下望,我吃惊地发现在那座黄河公路桥上,又建起一座高速路大桥,横贯东西。一排排新房错落有致安卧在河湾里,红瓦如鳞,在阳光下璀璨夺目;新建的学校上空,五星红旗高高飘扬;风格各异的“农家乐”在鲜花的簇拥下生机勃勃,老照片上的影子一点也找不到了。
我走进村口,只见小广场上喜气洋洋:大妈在跳舞,老头在健身,孩子在追跑。我拿出老照片向一位看热闹的中年人问:“老乡,你认识这上面的老艄公吗?”
他说:“哎呦!这照片可有年头了, 你还是去问树下的那两个老人吧。”
我赶忙向树下走去,把照片递给两位老人,问了同样的问题。想不到一位老人说:“这位老艄公我知道。那年发大水,他下河救人,被漂来的木头砸死了。他入土后,女儿哭着离开了这里,不知去哪儿了。”
听老人这样说,我忍不住流下了泪。如果母亲在世,知道了这一切,不知会有多伤心。
树下的老人看我难过,安慰我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日子还要往前走。过去,一辈又一辈,枪林弹雨,出生入死,别的不说,为了解放老渡口,就牺牲了多少子弟兵?他们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你看,如今老渡口大变样了,来这儿进行红色旅游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他们的到来,让老渡口焕发了新貌,也给以前靠摆渡养家的艄公们带来了新的营生。乡政府用扶贫基金,为他们买了游艇, 帮他们办起了农家乐,老渡口人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了!”听了这番话,我的心释然了。
老照片所记录的渡口已成为过去,我要寻找的父女俩也不在了,只有那黄河水日夜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