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的7月,知悉彭荆风同志远行的那一刻,我的心被重重一击,好久未平静下来。一年来,我多次向着西南远方凭窗遥望,一个在文学路上的坚韧跋涉者从我的记忆深处走来,渐行渐近,又渐行渐远。
彩云之南,群山苍茫,大河激荡,密林绵延。彭荆风1949年到那里工作直至2018年,70年的时光里,他一直是在那里度过的。他熟悉云南,云南也“熟悉”他。
1980年7月,在第一次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会议上,我初次见到彭荆风。交谈时了解到,他的文学创作分为两个时期:1957年前为第一个时期,1979年后为第二个时期。此时,正是第二个时期的开始。他的创作势头很猛,除那篇后来被收入中学语文课本的《驿路梨花》,还有写边境自卫反击作战的《爱与恨的边界》。为赶写这部小说,他累病了,住院治疗后才得以完成。他说,还要写些边境作战的作品,这是军队作家义不容辞的责任。
从此以后,我们的联系多了,偶尔写封信或通个电话,有机会总要见上一面。虽然没有主题,但交谈的内容总离不开读书和创作。他给我的感觉就是埋头写作,因而我常常收到他刚问世的新作或重版的旧作。每收到,我都会认真阅读,有时还把看法告诉他,所以他的作品我绝大多数都读过。有写边防部队的,写云南各族人民生活的,也有把军队和各族人民放在一起写的,我从中看到了云南边防部队守卫祖国边境的忠诚,看到了云南各族人民奋进的英姿,也看到了云南瑰丽多彩的山光水色和风俗民情,品尝到一种云南特有的味道。他生前出版的32部、近千万字的作品,都是这样用生命写出来的。有时写起来竟然达到不要命的地步,常常是写作或修改一部作品,他就会累倒一次。
在他的诸多作品中,我对长篇小说《鹿衔草》更偏爱一些。这固然因为作者曾说过:“一部仅20余万字的小说,前后却历时17年之久,这并不是我在精心雕琢,而是这小说的命运,也像这小说所描写的苦聪人一样,多灾多难,饱受折磨。”还因为他向我说过这部小说从写作到出版他所经受的折磨。
彭荆风是偶然从一份简报上看到苦聪人定居的情况。这是一个只有几万人的民族,长期生活在边远封闭的深山老林里,过着穿兽皮、树叶,吃野兽、野菜的近乎原始的生活。在党和政府的关怀帮助下,他们走出深山老林,定居定耕。彭荆风敏感地意识到,这是一个重要的新颖的题材,决定以此写一部小说。为此,他沿着藤条江上行,涉山林,过草莽,走进原始森林边缘苦聪人定居的山寨,访问苦聪人和在当地工作的傣族、哈尼族、瑶族干部,请他们带路,爬大山,钻老林,听苦聪人讲过去披兽皮、顶芭蕉叶,靠兽肉和野生植物度日的原始生活,以及党和政府派人民解放军到深山老林寻找苦聪人,并帮助他们定居安家的情景,掌握了大量生动材料。
可是,当他刚刚写出初稿,就因为那场政治浩劫受到冲击,并被投进监狱。1976年9月,他出狱后清理物品,发现书籍文稿散尽,以为《鹿衔草》的文稿也在劫难逃,没想到有人把最早的草稿和打印稿保存了下来。彭荆风喜出望外,又进行了较大改动,于1979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我所以喜欢这部小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小说写了一个民族从几近原始的生活一步跨进现代化的社会,可以说是一个民族的变迁史,是第一部写苦聪人的长篇小说,在当代文学史上具有特殊的价值和意义。
文学路上的坚韧跋涉者,是不怕冷清的孤独者、寂寞者,是忠贞不渝的痴情者、坚守者,是至死不悔的苦行者、奋进者。彭荆风是这样的人,在90岁高龄时写出了长篇小说《太阳升起》。那是他对历史的奉献,对现实的礼赞,对未来的憧憬。1952年,他时而坐汽车颠簸在正在修筑的公路上,时而骑马走在崎岖的山间小径,时而步行翻越无路的沟壑,涉红河峡谷,渡澜沧江激流,到达正在崇山密林中剿匪的连队。他与干部战士一起住窝棚,沐风雨,喝生水,吃冷饭,在周旋中消灭残匪,当连队干部不在位时,他还担负起指挥员的责任。
剿匪结束后,他又随部队进入西盟。身背一支卡宾枪、四颗手榴弹,到分散在西盟佤山各处的多个工作组搜集材料,向营教导员兼西盟工委书记侯立基汇报,得到大量第一手素材。3年后,他连续写作出版了《边寨亲人》《佧佤部落的火把》《当芦笙响起的时候》等作品,其中《当芦笙响起的时候》被改编成电影《边寨烽火》。然而,他想创作长篇小说的计划却被迫一推再推,直到90岁时才动笔。他把编辑自己文集的事情推开,说“那是后人的事情”。有了病不管不顾,以致完成小说再去医院为时已晚,《太阳升起》就成了他的绝笔,让人想起来不禁怆然涕下。他自信地说:“现在好不容易写出来,这是用心提炼、剪裁后的故事。我相信,即使是如今身在西盟佤山的年轻读者,在读到这些60余年前的事时,也会惊讶那年月西盟佤山怎么会那样与世隔绝,社会的变化是何等不容易!”这种自信来自底气,这种底气并不是每个作家都有并敢于说出来的。
对逝去的作家或诗人的最好缅怀,就是读他的作品。他的思想和感情、他的挚爱和憎恨、他的欢乐和痛苦、他的追求和憧憬,全化作生命之水渗透在字里行间,时隐时现。写作,就是写自己。彭荆风自然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