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职业习性,我较为留意各地的古城墙,觉得里面隐含着历史,也衍生着未来。
有一次到陕北榆林市郊,在一个连队的院落里望见不远处的古城墙,虽然外层剥落,但土坯一直不垮,感觉过去是很雄伟的。士官小郝对我说,要说雄伟,肯定比不上北边的镇北台。镇北台我有些印象,游牧民族的书里常有叙述,没想到足迹所至已很靠近了,便想去看看。
镇北台坐落在榆林城北四公里处的红山顶。我们在山脚下了车,向上仰视,镇北台居高临下,气势雄壮。台子共有四层,底层是宽大的基座,每上一层,台围缩小一圈,四边是过道,城墙设有垛口,顶层可极目远眺。从台下碑记读得,很早以来,蒙汉边民常有往来,在榆林红山周边设有互市,自由交易货物,经济繁荣。但是,北方游兵匪寇经常突袭,抢掠货物,军民措手不及,损失惨重,令人痛恨。明朝成化十年,延绥镇巡抚余子俊下令修复榆林长城进行拦截。万历三十五年,延绥镇巡抚涂宗浚命令修筑镇北台,坐落在长城南北显要处的红山之上,易于观察敌情和互市情况。守军居高望远,勇敢迎战,多次成功抗击游骑突袭,换来了边地的安宁和繁荣。
从下往上望去,城门上刻着“镇北台”三个大字,笔画粗壮,遒劲有力。小郝指着台门对我说,你看那个“镇”字,一边是金,一边是真,只有真枪实干才能镇得住呢!啊,说得形象、说得逼真,直接揭示了本质。还是基层的人有着鲜活的体会,他们盘马弯弓、枕戈待旦,时刻处在警惕中。
榆林一域,地韵沧桑而沉雄。古诗中的“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就涵括了榆林长城;“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无定河就在榆林。范仲淹52岁霜染鬓发之时出任陕西经略安抚招讨副使,54岁写下《渔家傲》: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我眼前不断浮现出古代将士横刀立马、傲视敌阵的画面,犹感“镇”字的内涵,被演绎得无比辽阔和深沉。我想,延绥镇巡抚涂宗浚如此命名,正是洞悉了榆林古远以来的战难与忧患,更是深谙戍边镇守的根本之道——沙盘推演,纸上谈兵,制定方案,那永远是预想;面对紧张气氛、突发情况,还是要正面迎对、真枪实干。这是戍边镇守的根本维度吧!
有意思的是,西北这一块,很多地名取得刚毅自强,像是一地风气的显露,如武威、酒泉、武功、金城、武都、镇宁、长武、天水等,军民士气昂扬,敢于任事,历代史书把他们的武功文治写尽了。榆林亦不例外,杨家将抗辽的主战场就在这一带,三代人勇敢征战,以弱小力量迎对辽之大军,数次力挫敌手,喋血黄沙,以至满门忠勇,落满汗青。戏剧里一直唱:“我杨家投宋来不用人保,白龙马梨花枪苦挣功劳。”这是传颂镇守的勇毅,狭路相逢勇者胜。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迎战必有付出,患得患失,寸土难保,甚至明知力量不够,也要拍马而上,敢于直面强敌。
站在镇北台上,我想起一个人来,不知他是否到过镇北台,但觉得他深得“镇”字之意。转战陕北时,彭德怀面对数倍于己的对手,为镇定军心民心,他不撤一兵一卒,带领不到二万人的队伍,在陕北的沟沟岔岔里辗转奋战,经过青化砭、羊马河、蟠龙镇、沙家店等一系列大小战役,击溃胡宗南的20万王牌军,一年时间收复了延安。这场战役后,陕北再没有发生过军事战斗,大地一片安宁。
宁静更让人深思,其实这场保卫战把“镇”字的意蕴诠释得淋漓尽致——大敌当前、审时度势,首当其冲、舍我其谁,大局成败、系吾一身。转战之前,彭德怀是军委副主席兼总参谋长,陕北的部队又由陕甘宁晋绥联防军司令贺龙指挥,但贺龙在处理晋绥问题不能回延安。彭德怀对这场战役思考了很久,主动向党中央建议成立西北战场指挥机构,请求暂时由他来指挥,并分析了我军准备的不足。中央对他的有备主张极为赞赏。这场战役与坚守井冈、抗美援朝一同成为彭德怀一生经历的三次临危受命。纵观他指挥的漂亮战役,无不显示出对“镇”字的独到理解和铿锵书写……
千百年来,无数疆防士卒用“何须马革裹尸还”的慷慨和悲壮,竖立了一座座“镇北台”。现在,祥和早已煙没了四起的烽火,但“镇”字的神韵永远镌刻在了历史的画卷和军人的心中,时间愈久,愈加熠熠生辉。